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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一

 岑立昊坐在办公桌的后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黄阿平坐在沙发上,一只膝盖上方着一个笔记本:“综合88师的干部…”

 岑立昊打断了黄阿平的话头,纠正道:“军官!”

 黄阿平说:“综合88师的军官,从专业技能上,大致可以划分为O型、Y型、T型、I型、K型、X型…所谓O型,就是完美型,追求圆,譬如刘政委和韩宇戈副参谋长,缺点是拘泥;所谓Y型,有特长基础,但是随着分工的不合理,往往放弃了特长,向另外的方向发展,这种情况比较普遍,譬如说我本人;所谓I型,专业单一,纯粹的学术型,宜放在专业研究领域而不宜担任领导职务,譬如严玉林、姜晓彤、张京民;所谓T型,有执着的追求精神,有专门的知识积累作为支撑,同时也涉猎更加广泛的知识领域,以点生线,以线带面,如果性格坚定,可以放在基层领导岗位上,譬如李勇勇;所谓X型,属于混合叉人才,既有组织指挥能力,也有专业技术能力,在科技练兵的条件下,可以担负营以上领导职务,譬如王贺韦;所谓K型…”

 岑立昊坐正了身体,掂起铅笔在纸上画了几笔,然后说:“你的划分有意思,但要注意理论联系实际,你是干部科长,不能也搞成了I型。政工军官的心理战培训筹备得怎么样?”

 黄阿平说:“本月中旬摸底,考试题我看就不用请院校了,请师长…”

 岑立昊敲了敲桌子,再次纠正黄阿平说:“岑副师长。”

 黄阿平说:“请岑副师长划个范围,我和宣传科长草拟一个。”

 岑立昊说:“很简单。基础摸底不要太高深了,让大家都不及格他就没信心了,没信心就没兴趣,恶循环。一是从中国传统兵法里鸡蛋里找骨头,三十六计里面就有很多条款属于心理战,古代也有不少战例,有的已经成了成语典故。对内,有破釜沉舟,有背水一战,还有激励士气的投醪劳军,痈励士;对外,那就是谋略了,移花接木,瞒天过海,声东击西,还有威慑瓦解,像四面楚歌,风声鹤唳,等等。当然,要注意突出现代高技术战争心理战的特点,以威慑为主,采取的手段可以是政治的,也可以是经济的,还可以利用宗教。我们师以下的部队,不要太宏观了,要充分考虑到地面部队攻防战斗的特点。我就给你说这么多,你们自己琢磨。开学的时候,我参加,你们还要把辛师长和刘政委请到。对政工军官进行心理战培训,关系到在高技术战争中思想政治工作效能,这是提高战斗力的十分重要的方面。你们要把问题想得更细一点,更复杂一点,更稳妥一点。要充分考虑到参加培训同志的心理承受能力,不能把压力搞大了。”

 黄阿平怔怔地看着岑立昊,心里闷闷地想,岑师长——不,岑副师长现在确实变了,只要是布置任务,就必定要反复强调细致,稳妥,周全。过去可不是这样,过去他说干就干,他的话就是条令,稳妥不稳妥是你的事,他只提要求只提标准。现在,即使只是个心理战摸底考核,他也提出来“要充分考虑到参加培训同志的心理承受能力”他是心有余悸了。是啊,已经死了一个团长,要是再死一个政工军官,那88师和他岑立昊的知名度就就与世界接轨了。

 黄阿平说:“师长…岑副师长,我明白了。”然后,又拿出一份材料,恭恭敬敬地放在岑立昊的写字台前。

 岑立昊问:“这是什么?”

 黄阿平说:“集团军又要上报团以上干部调整意向,这是上次常委会纪要,其他常委已经圈阅了,请岑副师长阅示。”

 岑立昊一页一页认真地看了下去。

 上次常委会上,多数人提议,推荐路金昆到分区任司令员,推荐马复江任副师长,推荐265团团长孙大竹任师参谋长,推荐姜梓森任政治部主任,推荐司令部副参谋长韩宇戈任265团团长,推荐作训科长闻登发为265团团长。

 会议纪要,原封不动地记录了常委会讨论结果。刘尹波批示:常委会上已经通过上述动议,请各位常委最后审定,上报集团军委。辛中峄在他的名下画了个圈。其他常委或批示同意,或画圈。

 岑立昊看完了,把材料轻轻地扔到桌面上,伸出一指头,敲了敲桌边,然后拿起钢笔,刷刷写了几笔,把材料推到黄阿平面前。

 黄阿平一看,傻眼了。岑立昊写的是:不同意。

 黄阿平说:“师长…”

 岑立昊喝道:“岑副师长。”

 黄阿平说:“岑副师长,这是上次常委会通过的,您这样签…”

 岑立昊说:“查查记录,会上我是怎么说的?”

 黄阿平说:“您是先反对,后保留意见。”

 岑立昊冷笑一声说:“那不就对了吗?我保留的就是反对意见。我的意见是同意推荐高三明同志到分区当副政委,推荐韩宇戈任参谋长,推荐丁铁任副参谋长,推荐栗奇河任267团团长,推荐邢毓乐交流到地方武装部,提议孙大竹转业。其他的,我同意常委多数同志意见。”

 黄阿平说:“您这样签字,我怎么往集团军政治部报呢?按惯例,以师委名义上报的意见都是一致通过的,这个意见报上去,没准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

 岑立昊说:“黄阿平同志,我不得不提醒你了,自从你当了干部科长之后,好像也学会了顺水推舟。怎么报?我告诉你,我就是一票反对,你也要如实上报。什么一致通过?本来就不一致嘛,为什么要遮遮掩掩?这是组织原则,不能用习惯代替组织原则,你懂不懂?”

 黄阿平愁眉苦脸地憋了半天,最后说:“那好。不过,还请岑副师长同辛师长和刘政委通个气。”

 岑立昊说:“这是我的事,用不着你提醒。”

 黄阿平离开后,岑立昊坐在椅子上半天没动弹。经过将近三个月的烈的思想动,他现在基本上平静下来了。但是,仍然不习惯。尤其是在人事问题上,他还是不能容忍那种迁就和照顾的态度。他打算近回师部,同辛中峄和刘尹波再谈一次,他必须向他们指出来,他们的软弱和善良,可能会给某些个人带来暂时的好处,但对部队建设绝对是有害无益的。

 这件事情得他很累,他突然意识到最近精力有些不够用了,好像有些疲惫了。他现在已经过了不惑的年龄,过去他不太注意这一点,从来没有感到年龄对他有什么影响,也没有意识到年龄会对他有什么改变。然而自从发生了杜朝本死亡和导弹伤人事件之后,在反思中他发现了自己的弱点,他甚至看到了自己脆弱的一面。也许,过去的路走得太顺了,顺当得使他有些忘乎所以,以至于锋芒毕,咄咄人,急于求成,以至于酿成大祸。

 最近一段时间,他的脑海里经常出现一张苍白的脸。那个叫杜朝本的羸弱的男人,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一个生命,一个活了四十多岁的男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无论是降职也好,削权也好,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也好,林林埋怨也好,对他都构不成太大的压力。惟有杜朝本的死,时常让他内心痛楚。

 前段时间,他得知杜朝本的子肖丽珠下岗了,还要拉扯小杜芩上学,经济困难,他主动同刘尹波商量,一定要把肖丽珠联系到一个有可靠收入的单位上班。也就是那一天,他做出一项决定,每个月给肖丽珠寄三百元,作为小杜芩的学习经费,钱由朋友从平原市寄,化名杜展佑,谐音是杜朝本战友的意思。做了这件事,心里也仅仅是暂时好受一点而已。

 在心烦意的日子里,一天夜里,他意外地接到了宫泰简的电话。宫泰简说“立昊老弟,我都知道了,我知道你不会垮掉,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他的心里当时泛起了一种难言的滋味。他从宫泰简的语气里没有听出幸灾乐祸的意思,这使他多少有点愧疚。

 宫泰简现在还是N部的副部长,这个一向被他岑立昊轻视的人,显然并不像他想象得那样草包和狭隘,那么,换个角度想一想,如果他是宫泰简而宫泰简是他岑立昊,他能像宫泰简那样宽容自己吗?恐怕不太可能。如果宫泰简是他的下级,他极有可能像对待杜朝本那样对待他。是的,在战争准备这个领域里,你是比别人走在前面,可是,你有多少得天独厚的条件啊,那么多人在培养你、辅佐你,为你开路,为你弥补,甚至为你作铺垫,为你作牺牲,你怎么能全然不顾呢?

 宫泰简说“我向陈部长介绍了你的情况,部长对你也很了解,如果你想回来,我们可以做工作,六局局长的位置还在空着,你是比较合适的人选。”

 岑立昊知道,宫泰简这样说并非客套,因为当了副部长的宫泰简既需要体现姿态,对他的工作能力也的确很认可。有他在六局当局长,宫泰简的政绩就有了很大的保障。

 他说“谢谢老局长,我还没有想到那一步。”

 宫泰简说“你还得为老婆孩子想想,她一个女同志,带着孩子,还要照顾老母亲,不容易。把你放出去当封疆大吏,她吃点苦还有个精神支撑,这下,你被降职了,闹得不明不白的,她的压力就更大了。”

 岑立昊警觉起来,问道:“老局长,林林是不是给你打电话了?”

 宫泰简在电话那边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说了:“是的,她希望我动员你回到北京工作。实在不行,就在总部直属机关找个位置。”

 岑立昊心里又恼火起来。找个位置?我岑立昊上下奔波难道就是为了找个位置?他沉了一下,对宫泰简说:“老局长,说实话,我不想离开野战军。”

 宫泰简说:“我理解你。这样吧,还是那句老话,你走了,我们送,你回来,我们。需要我做的,你给我打个电话。”

 岑立昊再次表示诚恳的感谢。

 二

 林林这段时间确实有点沉不住气了,88师出事之后,尽管她对于岑立昊拒绝出任集团军副参谋长表示理解,但她还是希望岑立昊尽快离开88师,哪怕去一个旅里当旅长也行啊。她是个女人,而且跟别的女人没有太大的区别,不可能像岑立昊那样“不食人间烟火”过日子是扎扎实实的事。女人是什么?女人和男人共同构成了一个“人”字,如果女人是一撇,那么男人就是一捺,一捺不在身边,一撇就站立不稳。

 岑立昊能够体谅林林的苦衷,也为自己关心子、孩子和老母亲不够而常常愧疚,但这愧疚并不能左右他的行动。自从父亲去世之后,他就把退休的母亲接到了彰原市,林林也调到103野战医院,在科室当协理员,早晚照顾老人孩子。林林总觉得岑立昊不愿意离开88师,有赌气的成分,常常劝他不要一棵树上吊死。劝多了岑立昊就反感,两个人时不时就会冷战一场。

 林林说“带兵的官不好当,平静的时候是坐在火山口上,不平静的时候是踩在薄冰上,没准哪天火山爆发薄冰冻裂,你干得再好也前功尽弃。”

 岑立昊说“那也得有人干啊,你不干我不干谁来干?”

 林林说“谁爱干谁干。”

 岑立昊说“我就爱干。”

 林林说“但你不会干,上上下下都有议论,你在哪里推行的都是战犯路线。”

 岑立昊就火了,吼了起来:“别说了,我不可能离开88师,至少在五年之内,除非去当军长。”

 林林也火了:“那就离婚,至多在半年之内。”

 岑立昊说“要离婚你自己离,我坚绝不离。”

 岑立昊的失落感是在降职后很长一段时间才明显起来的。他已经习惯了发号施令,习惯了当一号,习惯了向部队贯彻他的意志,即便是过去在N部当副局长,宫泰简也让他三分,但凡重大问题,大都由他驾驭。他就像一个骁勇的骑手,习惯了在马背上挥舞战刀,在天空下旋转,纵横驰骋。突然马失前蹄把他从马背上摔下来,那股惯性,不是说停住就能停得住的,他还得往前滚几滚。

 好在,辛中峄和刘尹波待他不薄,给了他往前翻滚的机会。尤其是辛中峄,对他处处体贴,并且比过去更加尊重他的意见。降职命令宣布之后,他坚持要从红楼一号搬出来,把房子腾给辛中峄,辛中峄坚绝不答应,说,当不当师长,不在乎住不住红楼一号。我的孩子一个参加工作了,一个在上大学,家里也就是我和你大嫂,够住了,没必要这么搬来搬去的。

 师里常委会分工,岑立昊仍然主管科技练兵,师部他原来的办公室仍然原封不动。而且,他可以离开师部常驻洗剑,对三个中心实施绝对领导,在洗剑山下他仍然是至高无上的权威。这三个中心无论在组织上还是在人力和物力保障上,反而比过去得到了加强。这使岑立昊感到了极大的安慰和温暖。在洗剑山下,他即使做不到韬光养晦,也可以反省自己,积蓄力量。挫折,当你把它看成是坏事的时候,它就是坏事,而当你把它看成是好事的时候,你从另一个角度去利用它,那么它就绝对是好事。

 有时候岑立昊也很会安慰自己。一个人一辈子要走多少弯路啊,它至少要占我们生命历程的一大半!然而谁也别想步步都走在直线上,那些弯路或许正是我们最生动最出彩和最不平凡的部分。如果我们生下来就开始一直走直路,我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得到什么就得到什么,那么,我们还活着干吗呢?一头撞死算了,那种机械的重复的千人一律的活法毫无快

 眼下,高技术条件下战时政治思想效能研究工作正在按计划推向深入,以侦察营为主体的特种兵训练如火如荼,岗军官业务补习轮训已经结束了两批,还有最后的也是最艰难的同时还是岑立昊寄予最大的,就是数字化模拟营的建设了。朱定山住院一住就是两个月,出院后在家休养,剩下姜晓彤带领三四个二把刀,虽然艰苦奋战,毕竟火候不够,那个狗嘎尔玛参数死不面。这项工作停滞不前,成了岑立昊眼下最大的心病。

 这年年底,88师的团以上领导又做了一次调整,闻登发等军政素质较高的人得到了重用或者调整到了重要的岗位上,就连曾经下岗补课的炮团副团长郜占青,知后勇,在轮训队“恶补”了高科技条件下的带兵、用兵之道,经过岑立昊的几次验收,成绩都很优秀,这次也被提拔为团长。在岑立昊的坚持下,邢毓乐被交流到武装部,孙大竹见势不妙,提前做了动作,调到809兵站去了。

 这次调整,又给88师的军官一个振动,岑立昊虽然成了副师长,但是说话仍然有分量。只要岑立昊还在88师,那种“身在其位,并无其能,谋则失算,战则败北”的军官,日子仍然不好过。

 三

 俯在高倍望远镜前,缤纷的世界面扑来。

 世界在这一刻变得安静极了干净极了。夜风从遥远的天穹一角启动,掠过扑朔离的星空,在新鲜的圆柱体的墙壁上摩擦出箫般的低鸣。

 站在渤海市电视塔旋转观赏台去看晚间九点钟的渤海市,便看出了与白天完全不同的感受。这里没有了拥挤和浮躁,没有了生活的喧嚣,没有了来去匆匆的身影和办公室里的愁眉苦脸。当然也没有寻找嘎尔玛参数的烦恼。只有无数条彩的河在缓缓地动。

 姜晓彤和马笑蓝是奉岑立昊的指示,到渤海市搬救兵来的。渤海市有总部下属的2107研究所,岑师长的老局长宫泰简认识这里的俞翁华教授,也在实验自己的数字化编程。但俞翁华教授听完姜晓彤介绍情况,居然长叹一声,说:“我这里三个项目一起上马,年底就要申请专利。你们要的东西我是打算搞,但没时间,八字没一撇的事,把我接到你们那里去干什么?去了也白搭,白吃饭?”

 姜晓彤再怎么苦口婆心,俞教授就是不开金口。

 姜晓彤无奈,采用去年在朱定山教授家里使用过的老办法,就在俞教授的家里,给岑立昊打了电话,不知道岑立昊在电话里跟俞教授说了些什么,俞教授最后才勉强答应,明天再谈一次,他可以力所能及地提供支持,帮助想想办法,但是,请他到88师去,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没有办法,只好耐心等待。整个晚饭期间,姜晓彤忧心忡忡,不仅是为自己的任务,更为岑立昊着急。马笑蓝是第一次到渤海市来,提议上街,姜晓彤虽然想安静,但也得照顾马笑蓝的情绪。逛商场没劲,便登上了电视塔。站在旋转观赏台上,马笑蓝兴奋地一个劲地欢呼,嘴里还时不时地出几句四川话。

 姜晓彤的心思不在这里。但是,站在这样的高度,嘎尔玛参数也就被放到一边了。在距离马笑蓝五米的地方,她的思维同视野里的景象一样五彩缤纷。她喜欢这种置身云端的感觉。在这实际上是由金钱堆砌出来的超凡脱俗的境界里,思想无限自由,视力所及的空间和想象的空间无限辽阔,整个宇宙似乎伸手可触。在这样一种博大无垠的氛围里,姜晓彤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隔着一千多公里的距离,她开始轻松地眺望远方的那位年轻的首长。

 她现在还无法准确地回答,她对于她的师长——岑副师长——不,在心里,她还是顽强地称呼他岑师长,她对岑师长产生了强烈地爱戴究竟源于什么,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了解的本能望,是一个单纯的充了幻想的女孩子对于优秀男人的由衷崇敬?还是一个性别对于另一别了解的本能望?抑或是一个还没有显头角的陆军上尉,对于一个有过两次战史的成就显著的强悍的指挥官进行开发了解的本能望?而这种望同情感是一种什么关系呢?是等同关系还是相似关系?有必然联系还是风马牛不相及?等等,都是剪不断,理还的问题。还有一种可能,她是想通过一个具有代表意义的人物,进入到一类人的生活之中,那是一个她完全陌生的世界,充了神奇的魔力。

 对一个人的了解应该从哪里入手呢?黑色的头发,普通的平头发式,宽阔的脸庞,典型的东方式平实的表情,中等偏高的身材,习惯于冷眼看世界的姿势,在千人大会上纵横捭阖潇洒自如,还有那永远整洁的军装…还有他的手。连姜晓彤自己都感到意外,她居然很熟悉岑师长的手,那双手她曾经远远地观望过,那是在前年春天的军官动员大会上,伴随着岑师长慷慨昂的演说,那双手凌空高举。她就近观察岑师长的手,是在她的计算机上,她教他为自己的系统建立B级防火墙。岑立昊不是计算机专家,他在计算机上显得有点笨拙,但是,他的那双手吸引了她。那是一双很有个性的手,宽厚,骨骼突出,无论是在空中挥洒还是在计算机上作无措的停顿,那双手显示的都是一种沉默的力量。

 这就有点意思了。甚至,一种感觉,一种印象,一种判断,最初都是来源于一双手?而手是没有表情的。不对,手为什么不能有表情呢,手甚至会有思想。当然,对于一个人的认识是一项复杂的工程,他的血,他的情趣,他的学识,他的理念,他的饭量,他的原则,他的声音…

 每个人都是一部卷帙浩繁的巨著。就像这在夜风中显得宁静安详的城市,谁又能知道,在夜幕的背后,在璀璨的灯火所点燃的窗口里面,会有多少秘密,会有多少凡夫俗子的生活忙碌和名精英们惊世骇俗的构想?夜幕是皮肤,灯火是位,一个城市的思想和情感同一个人的思想和情感一样,都是一座深邃的海洋。全面地解剖一个人,那是一辈子也难以完成的事情。

 其实,真正地了解一个人,又有一条快捷通道,那就是感觉。而她对于岑师长的感觉,似乎是在去年军官动员大会上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蛰伏于心中了。

 在这样一个万家灯火举世宁静的夜晚,姜晓彤感到她的思维异常地活跃。这样的高处,既是释放想像力的地方,也是发掘记忆力的地方。你是一个学过信息工程的人,可你能准确地捕捉一个人的信息吗?从某种意义上讲,岑师长是一座更为深不可测的信息海洋。

 也许,她爱戴的是他的力量。他的一切信息,都化作一种几乎是势不可当的力量被姜晓彤储存在心灵的模板上了。

 她知道,他是属于战争的。因为有了他,她也参与了他的战争,或者说叫战争准备。事实上,在姜晓彤有限的阅历中,战争一直是一种艺术,羌笛杨柳,外风雪…中国工农红军两万五千里长征,苏沃洛夫翻越阿尔卑斯山,成吉思汗的铁骑旋转着战刀冲出草地奔向欧亚大陆,艾森豪威尔指挥的几乎决定了全球命运的诺曼底登陆…那些战争辉煌壮美,在人类社会进化的过程中留下无数史诗,回肠气憾人魂魄。一茬军人醉卧沙场,又一茬更为优秀的军人颖而出。家园被摧毁了,流离失所的人们回来重建,茅草方终于变成了广厦。年复一年,一个世纪过去,又一个世纪的曙光仍然照耀着全球,战争的车轮推动着科技飞速地发展——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学会了用他——岑师长的眼睛审视战争,并欣赏战争。而且,她不感到可怕。

 姜晓彤惊讶于自己会有这样的思维。从本质上讲,她对战争既没有兴趣更没打算参加,但是,她被他召唤进来了,并且非常愿意效劳于他的麾下。她幻想,在一场正义消灭恶的战争中,那个挥动千军万马勇往直前的英雄是他,而那个紧随其后互为左右的是她。

 这很危险。她没有意识到。她不认为有什么危险,对于她自己心灵发出来的种种与他有关的信息,她都听之任之。她不想去分析这种危险,不想遏制这种危险,或者说现在她还顾不上掂量这种危险。她的当务之急是要找到那把钥匙,那把打开紧闭嘎尔玛参数大门的钥匙。为了她爱戴的人,从根本上讲也是为了她自己。

 可是,它到底在哪儿呢?

 从电视塔下来之后,坐在出租车回省军区招待所的路上,一路霓虹广告纷纷后退。车子驶到一个巨大的三九胃泰的广告牌下面,马笑蓝突然说:“晓彤,我出一个脑筋急转弯你猜。999,不用加减乘除,怎么才能把它减少三分之一?”

 姜晓彤口而出:“小儿科,把它颠倒过来,666。”

 马笑蓝说:“你个儿子,当真是计算机脑袋。”

 姜晓彤说:“我也出道题你猜,有一个单数,同任何单数相乘,所得的积是两位数,把这两位数横着加起来,还是这个数。这个数是几?”

 马笑蓝吭吭哧哧地想了半天,说:“难死了,猜不出。”

 姜晓彤说:“你个儿子,当真是拖拉机脑袋。告诉你,就是九。”

 马笑蓝闷着脑袋,掰着指头,算了一阵子,爆发出一声喊叫:“哇,当真!一九得九,二九一八,加起来是九,三九二七,加起来是九,四九三六,加起来是九…”

 姜晓彤说:“这是小学算术,看来你对数字太不感了。”

 马笑蓝说:“啥子小学算术,我从来没学过这个。”

 姜晓彤说:“还有八,你算算。”

 马笑蓝说:“一八得八,二八一六,加起来是七,三八二四,加起来是六,四八三二,加起来是五,五八四十,加起来是四,六八四八,加起来是十二。不行,就是九行。这个儿子九,好奇怪的数字。”

 姜晓彤心中怦然一动:“笑蓝,等等。”

 “干啥子?”

 “九十九乘以九,横加是多少?九百九十九乘以九横加是多少?九千九百九十九乘以九横加是多少?九的N次方横加是多少?

 马笑蓝又开始嘀嘀咕咕地滚加滚减,算了一阵子,不惊呼起来:“哇,九九,九九九,九九九九,全是九,哇,这个九真是神了…晓彤,你怎么啦?”

 姜晓彤没说话,马笑蓝侧过脸去,看见姜晓彤微笑的脸上过两行热泪。

 四

 翟志耘打来电话,通知岑立昊苏宁波病情出现反复。

 这个消息增加了岑立昊的沉重,他给刘尹波打了个电话,一是请假,二是通报苏宁波的事情。

 刘尹波对于苏宁波出现在彰原市辖地感到非常意外,尤其是苏宁波身患重症,在天都山区求医时间已经一年多了,他居然毫无知觉,证明翟志耘夫妇的保密工作确实到位。

 刘尹波说“立昊,你等着,我这就到洗剑去,我和你一起去看苏宁波。”

 岑立昊说“遵命。”

 刘尹波问道:“要不要告诉老人家?他指的是辛中峄。”

 岑立昊迟疑了一下反问:“你觉得有必要吗?”

 刘尹波说“那就算了,他对苏宁波不一定有印象了。”

 当天上午,刘尹波赶到洗剑山基地,而且带来了翟志耘两口子和范辰光,一溜三辆小车组成了一个小型车队。范辰光没带马新来,车上却坐了一个丰润美丽的少妇。岑立昊一看就不高兴了,在门口跟刘尹波和翟志耘两口子打了招呼,没理睬范辰光,就前面带路上楼了。

 进了接待室,刘尹波说“怎么搞的,这么大的事情,提前连一点风声都没有。”

 翟志耘说“考虑首长理万机啊,我们能做多少就做多少。今天也算四大金刚到齐了,还有陈梅,苏宁波都认识的,我们一起去看她合适。”

 岑立昊说“马新呢?那年八一联会,马新不也参加了吗?苏宁波也认识马新啊。”

 范辰光知道岑立昊话里有话,讪讪地说“马新去上海了。”又向岑立昊说“老岑,这个女同志你不认识啦?”

 岑立昊注意地看了坐在范辰光旁边的少妇,倒是有点似曾相识。岑立昊说“面啊,记不清了。”

 那少妇嫣然一笑说“首长贵人多忘事,十五年前在勐勒山下,首长临危不惧,救了一车人。”

 岑立昊一拍脑袋,叫道:“宋…宋…小宋!”

 少妇站起身来,微微弯了一下:“宋晓玫。你怎么会在这里?”

 宋晓玫说“我现在在做生意,来找范大哥帮忙。”

 说着撒了一圈名片,上面印着“勐勒红木家具有限公司”宋晓玫的头衔是总经理。

 范辰光见大家都在端详宋晓玫的名片,意味深长地沉默着,解嘲似的哈哈一笑,说“哎呀,宋经理啊,你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吗?他们八成把你当作我的小了。其实老岑你还不知道,宋晓玫来到彰原市就打听你,我说你在绝密军事基地,她还不相信。她是来看你的。”

 岑立昊说“谢谢。不过我们今天还有事情,一会儿要到陀螺村去,小宋恐怕不方便,留在基地等我们行不行?”

 范辰光说“老岑我跟你说实话,小宋和我的关系确实是…没啥,干脆带上她吧,大家都是朋友啊?”

 岑立昊转脸问刘尹波:“老刘你说呢?”

 刘尹波冷冷地看了范辰光一眼,转过脸来就笑容可掬了,对宋晓玫说“那好吧,不过恐怕要委屈你了,山高路远啊。”

 宋晓玫说“不怕的,我就是山里人。”

 在洗剑山基地简单地吃过午饭,一干人等就乘车继续向西进发了。岑立昊换了便衣,自己开车,车上坐着刘尹波和翟志耘夫妇,范辰光也是自己开车,拉着孤零零的宋晓玫。

 岑立昊在前带路,范辰光尾随其后。

 出了洗剑,拐了一个弯,径直向南,大约走了四十多公里,路面由宽渐次变窄,最终成了碎石路,这就进入天都山主峰山脉了。但见公路两边阡陌纵横,水网稻田星罗棋布,农家男女唱着山歌栽秧耕田,牛羊鹅鸭摇头晃脑散漫其中,点缀出天都山五月乡村的悠然自得。大家都是第一次到这里来,没想到天都山的深处,这中原的大山沟壑里,还有江南的景致,顿时就觉得神清气。再往前走,视野收敛,目力所及的是天穹下一溜黛的山脊。车子七转八绕,倏然拐过一个山,几乎就在瞬间,一种异常的感觉扑面而来,好像是从芸芸众生闯进了了另一番天地。回首去看刚刚走过的山路口,竟疑惑那是两重境界的门户。

 走到一个山下,翟志耘叫停,说前面没路了,得徒步。

 大家于是就下车走。翟志耘从车后拖出了四个包,每个男人发了一个,说“大家都别摆首长的谱了,一人扛一个。”岑立昊掂了掂,包很沉,再看刘尹波和范辰光,好像手里的包都很轻。岑立昊说“老翟你搞什么名堂,我总觉得这不像来看病人。”翟志耘说“你们当官的,甩手掌柜当惯了,我只好替你们准备了。这不是看病人是干什么?看病人能空着手吗?”岑立昊不吭气了,只好扛着包走。

 爬了一段坡路,向东南方向绕过一个山,大约走了里把路,眼前豁然开朗,下午两点钟的阳光从树梢上斜斜地落下来,在附近的山坡上溅起斑驳的光晕。一条小河宛若飘带,似乎是从山的竹林里款款而来,在两山之间一块隆起处挂成一道瀑布,阳光就在这瀑布上描绘出大大小小的虹环,扑朔离。瀑布上游横一道竹扎成的排桥,宽约四五尺,长约四五丈。

 过了桥,翟志耘指着远处山沟里的一片村庄说,到了,前面就是陀螺村。

 范辰光说“这里看起来还真像世外桃源人间仙境。就凭这地方,我就觉得这是个修身养的好地方。苏宁波在这里养病,首先就把心情养好了。”

 岑立昊说“桃园虽好,红尘难离啊!让你老范在这住一个星期你新鲜,住半年你试试。”

 范辰光说“那是,我是个凡夫俗子啊。”

 走在岑立昊旁边的陈梅说“岑师长你今天说话得平和点,大家现在很难聚到一起了。”

 岑立昊说:“我说什么了?我什么也没说啊?”

 到了陀螺村,拐过两个巷子,只见一幢高墙大屋耸立在山上,房后苍松翠竹掩映,正房雕梁画栋,院落宽大明净,院墙上还爬着丝瓜藤叶,一片意盎然。见有人来,先是出来一个老妪,探头看看,又转身回屋了,再出来一个老翁,鹤发童颜,眉高眼深,站在廊檐上,看见一群人,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说了句:“屋里请吧。”

 众人置身此处,都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鱼贯进了正房大厅。这是一间古古香的堂屋,所有家具都显得陈旧,但黄亮如金,飞鸟盘龙雕刻极其精美,别人还没有往深处想,宋晓玫却口赞叹“天啦,这都是乾隆时期的黄花梨,这一套家具,至少值三百万。”

 老翁说“是来看宁波姑娘的吧?”

 刘尹波答道:“正是。”

 老翁说“孩子们,跟我来吧。”

 岑立昊觉得这一切怪怪的,但也没说什么,大家无语地跟着老翁,出了堂屋,绕到房后,从后墙小门出去,又是一个羊肠小道,拾级而上,不久就看见了一个亭子,一个盛装的女人坐在那里,走近一看,果然是苏宁波,完全不是岑立昊想象的风烛残年的样子,苏宁波似乎画了淡妆,脸上有些红色。陈梅老远就喊“宁波,看看,我给你把生日礼物带来了,四大金刚全到齐了。”

 苏宁波站了起来,笑着,热泪着,连声说:“谢谢,谢谢。”

 老翁说“好,这份礼物来得好啊,四大金刚,如中天,气沸腾,宁波姑娘的病又要好了两成。”

 岑立昊和刘尹波对视一眼,彼此的眼光都是困惑的。岑立昊走上去,看着苏宁波说“生日?我怎么不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

 陈梅说“你呀,你知道什么?你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男人啊!”岑立昊讪讪地说“是啊,当师长我不称职,当男人我也不称职。”

 说话间翟志耘已将几个男人扛的包打开了,原来都是食品,岑立昊扛的那个包里,居然是一块硕大的蛋糕。苏宁波脸泪水,颤抖着说“翟大哥,梅姐,真难得你们想得这么细,过这么一个生日,我死而无憾了。”

 老翁说“孩子,你说这话我不爱听,你的病见好,我可是要看着你活蹦跳的离开陀螺村啊!”坐下来大家才知道,原来这一年多,在这个名叫桑谯的老中医的调理下,苏宁波的病情已经有所好转,今天翟志耘说苏宁波病情反复,是往好的方向转化。

 但是,苏宁波再也不是二十年前的苏宁波了,尽管强作颜,但是仍然骨瘦如柴,憔悴苍老。苏宁波面前的石桌上放着一块画板,旁边还摞着一叠画稿,竟然是国画,崇山峻岭,苍松翠柏,鱼水花鸟。

 刘尹波惊讶地问:“宁波我记得你是学油画的,怎么又画起国画了?”

 苏宁波说“我现在的心态,比较适合画国画,寄情于山水之中,超脱于红尘之外。”

 刘尹波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说,嗯,很有道理。画油画的,素描功底和造型功底好,改画国画,更有深层次的韵味。”

 苏宁波说“我只是随心所地画,倒是没想那么多。”

 刘尹波说“要的就是随心所,随心所既是一剂良药,也是一种超凡脱俗的境界。宁波,你在这个地方养病,倒是合适。”

 在刘尹波同苏宁波对话的当口,岑立昊知趣地坐在一边,向苏宁波微笑示意。他现在是副师长了,跟刘尹波在一起,处处都要找到副手的感觉。刘尹波意识到这一点了,对岑立昊说“立昊,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吧?”

 岑立昊说“恍然如梦。”

 苏宁波说“不仅老了,还病了。”

 岑立昊对宋晓玫说“知道吗?眼前的这个人,在二十年前是我的初恋情人,她像太阳一样照亮了我的青春,可是,都怪我,没有保护好她,我在不该退却的时候退却了。”

 刘尹波说“还有我,宁波你知道吗?我那时候真的暗恋着你,可是听说你和岑立昊好上了,我打落门牙进肚子里了,那时候,无论是老岑还是我,都没有想到要决斗,我们本来应该决斗的,不管是跟我还是跟老岑,你都不会落到今天这一步。”

 苏宁波说“还是我自作自受吧,你们今天来看我,对我就是天高地厚了。”

 岑立昊说“你没有错,女人的软弱不是错,男人的退却才是错。宁波你知道吗?那次我到省城找你,确实是做好了打仗的准备的,一路上我想了很多方案,但结果只有一个,就是把你夺回我的身边。哪怕身败名裂,哪怕放弃一切,可是,可是…我最终没有…我最后是撕心裂肺地回到部队的。”

 苏宁波说“你们都是要干大事的,犯不着为一个女人把自己得伤痕累累。”

 陈梅说“不说了不说了,都是年轻时候的事了,老岑你现在对苏宁波还是一往情深,说明你这个男人还不全是没心没肺。”

 岑立昊说“陈梅你什么意思,我什么时候没心没肺啦?”

 陈梅说“那我就不说了。”

 刘尹波说“今天这个活动有意义,我们以特殊的方式来为苏宁波同志庆祝生日,惟一的心愿就是祝宁波同志早康复。同时,借这个机会,我们四大金刚也聚会了。有一首歌叫什么,再过二十年,我们再相会,下面是什么?”

 陈梅先说后唱:“年轻的朋友们,我们来相会,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花儿想,鸟儿鸣,春光多明媚,歌笑语绕着彩云飞…唱这首歌,我也年轻了。”

 刘尹波说“对,就是,老翟你把蜡烛点上,让我们合唱一首歌,为苏宁波早康复,高歌一曲。”

 然后大家就自动排了队,苏宁波坐着,陈梅和宋晓玫簇拥着她,岑立昊和刘尹波、翟志耘、范辰光在三个女人的背后围了个弧形。

 此时已是傍晚,西方的天穹腾起了金红色火焰,在陀螺村这个大山深处的小小山峦铺了漫山遍野的瑰丽。刘尹波起了个头,大家就开唱:“啊亲爱的朋友们,让我们自豪地举起杯…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花儿想,鸟儿鸣,春光多明媚,歌笑语绕着彩云飞…”歌声从亭子里飞出,掠过山脊,掠过树梢,飞向遥远。

 这一瞬间,岑立昊的心中阳光明媚。

 五

 已经是晚上八点钟了,BIC工作室仍然灯火通明。

 姜晓彤目不转睛地盯着计算机荧屏,十几秒钟之后,那上面出现提示:“对不起,您所使用的SDF程序非法,请打开ASD重试,若仍有问题,请与电脑供应商联系。”

 姜晓彤自言自语地嘀咕说:“破软件,真是瞎捣乱,请了客不上菜,什么玩意儿。”

 然后重新键入一串数码,继续等待。

 设置XCV编程,投放在0101系统里,提取“9”的N次方核心信息,是一件十分冒险的事情,稍有差池,就可能在数码王国里产生一片混乱,有可能导致朱定山留给88师BIC工作室的全部心血在顷刻之间发生爆炸的紊乱,甚至灰飞烟灭。但如果成功了,也就意味着关闭嘎尔玛参数的大门开,BIC的队伍可以长驱直入。

 到渤海市去了一趟,俞翁华教授给她提供的技术支持形同虚设,没想到,一则在风雨中沉默了几千个夜夜的广告开发了她的灵感,一束稍纵即逝的亮光被她紧紧抓住了,那个神奇的“9”字在历经千辛万苦之后终于像沉船里的一颗明珠,照亮了她的柔韧的心灵。这真是踏破铁靴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随着“9”字的出现,一个无比奇妙的领域已经扑面而来,呼唤着她,等待她去开发。

 她去了,独自一人,只有她的情感和智慧并肩而行,高举着一面神圣的旗帜,向嘎尔玛参数的最后的防线进军。

 荧屏又出现提示,她的访问再次被拒绝。她微微一笑,略作思考,打开了RTY程序。她知道,这些拒绝只不过是那些编程专家们故意设置的障碍,考考她的耐心而已。不让她碰得鼻青脸肿,他们是不会轻易放她通行的。这些问题都是小问题。她已经有成竹,获取嘎尔玛参数只是个时间问题,她志在必得。

 如果说两年前在岑立昊到88师担任师长之初第一次聆听他的演讲的时候,她只是对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而在接下来的一年多的时间内,她的灵魂则几乎承受了一次蜕变。她意识到,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把他的事业当作了自己的事业,她以他的追求为追求,以他的成败为成败,以他的好恶为好恶,在意他的一举一动,在意他所在的场合,在意他身边的人,直到有一天,那个叫林林的女人出现了,她才明白无误地证实了,她已经不可救药地踏进了一片情感的领地。

 眼下她还无暇顾及这种情感的质,她真正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卓越的战士,肝脑涂地地听从他的派遣,为他担任攻克BIC堡垒的尖兵。无论她对他的情感属于什么质,无论这种情感会以什么样的方式进行或者结束,过程都是幸福的。

 倏然,荧屏一闪,一片漆黑。在一阵几乎令人窒息的黑暗过去之后,突然,音箱了传出了一阵悠扬的长笛吹奏的旋律,《雨季的森林》——这正是她为自己设置的通行证的标志。她屏住了呼吸,俏丽的脸上严肃得如同正做弥撒的圣徒。

 黑暗隐退,太阳出来了,在屏幕上,一粒亮点从很远很远的天之穹窿逶迤而来,终于放大了开放了,一朵鲜的红玫瑰绽开叶瓣,颖而出。玫瑰在旋转,幻化成一组曲线,曲线在滚动,团成265团,接着,荧屏上滚动出一串特殊的文字:Σ785Φ1119666。

 姜晓彤坐在电脑椅子上,纹丝不动,久久凝视荧屏。良久,她把这条信息备份在软盘上,又打印了一份,然后把机关了。

 没有人注意到她的表情和行动。

 她不打算马上把这条信息用上去,她想等一等。

 姜晓彤起身回到自己的宿舍里,用温水洗了脸。再次回到BIC工作室的时候,向另外三名同伴打了个招呼:“弟兄们,休息吧。祝大家今晚做个好梦。”

 一女二男三个人惊讶地看着姜晓彤,看着她光彩照人的脸庞,不知所措。马笑蓝说:“晓彤,有啥子好事?是不是男朋友来了?”

 姜晓彤嫣然一笑:“是啊,等会让你开开眼界。”

 说完,转身走了。

 在经历了二十二天的筛选和淘汰之后“9”的N次方核心信息终于被她获取了,那么换算嘎尔玛参数便是易如反掌,剩下的,BIC战役的决战已经稳胜券。她要请岑立昊到BIC工作室来,目睹这场战役的最后过程,分享伟大胜利的幸福。

 到了岑立昊的办公室,门在开着,人却不在,问公务员,公务员说可能到侦察营去了。姜晓彤二话没说,又找到了侦察营。

 侦察科长栗奇河见姜晓彤光彩照人地出现在侦察营,诡秘地一笑:“姜高参,一定是有好消息了。让我来猜猜它的等级。”

 姜晓彤笑而不答,问:“知道岑师长在什么地方吗?”

 栗奇河说:“当然知道。但我不告诉你。”

 姜晓彤说:“栗科长你什么意思?贻误战机是要杀头的。”姜晓彤说着,还横起手掌向脖颈子比划了一下。

 栗奇河说:“那我知道消息的分量了。岑副师长在健身房,他有指示,一个小时之内不允许任何人进去打搅。不过,我认为你可能不在这个任何人的范围之内。跟我走。”

 姜晓彤跟着栗奇河来到侦察营的健身房,里面灯光昏暗,栗奇河开门进去,轻轻地喊了一声:“岑副师长。”

 没有人答理。栗奇河向姜晓彤递了眼色,领着她继续往里进,走近了,姜晓彤看清了,里面有一个人,穿着特种兵的训练服,正在贴墙倒立。自从被降了职,岑立昊的生活中就多了一个习惯,倒立,往往是在脑力劳动过度的时候,就到健身房来练倒立,爬墙虎一般,一练就是一个小时。

 栗奇河低声对姜晓彤说:“你就在这等着吧。我先撤。”

 这时候有了动静,传来岑立昊瓮声瓮气的声音:“谁?”

 栗奇河赶紧溜了出去,姜晓彤说:“师长,是我。”

 岑立昊还是瓮声瓮气,纠正说:“叫我岑副师长。”又说:“情报很准确嘛,找到这里来了。是来报喜还是报忧的?”

 姜晓彤说:“师长,不管是报喜还是报忧,我总不能对着你的脚丫子说话吧?”

 岑立昊说:“在这么大的健身房里,面对面地汇报工作也不是很合适。去把大灯打开。”

 姜晓彤找到开关,把大灯打开了。

 岑立昊说:“要是报忧,我就这么头朝下听,要是报喜,我就站起来头朝上听。”

 姜晓彤灵机一动,说:“师长,那你就继续倒立吧。”

 岑立昊略显失望,更加瓮声瓮气了,说:“看来,也太为难你们了。实在不行,还是要求助于2386研究所。”

 姜晓彤未置可否,整了整着装,踮起脚尖,慢跑两步,轻捷地屈下纤细的身,双手点地,一个漂亮的倒立便形成了,同岑立昊处在同一个平面上。姜晓彤说:“师长,正面接触不敢跟你平起平坐,这下可以跟你平等对话了。”

 岑立昊说:“诬蔑岑副师长,岑副师长在别人面前可以装腔作势,在你们这些信息前沿人才的面前,我什么时候不是点头哈的?说,到底什么事?”

 姜晓彤说:“师长,除了任务以外,您跟部属就不能谈点别的什么吗?”

 岑立昊说:“谈什么?别跟我说帮你找男朋友的事,在这个方面,我弱智。也别说走,至少现在你还不能走。”

 姜晓彤说:“师长,你说,我们近年能遇上战争吗?”

 岑立昊说:“岑副师长不是早就说过了吗,我们现在正在进行战争。”

 姜晓彤说:“有一点不好理解,我感到你对战争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兴趣。”

 岑立昊说:“还是那句话,没有任何一匹马是为战争而生的,但战争可以造就战马。既然是军人,我不能不思考战争问题。很简单,我吃的是军粮,穿的是军装,拿的是军饷。你也一样。”

 姜晓彤说:“师长,你是不是很希望发生战争?”

 岑立昊说:“不希望,但岑副师长必须做好准备。”

 姜晓彤说:“你是不是希望你等待的这一天早到来?”

 岑立昊说:“我又不是魔鬼,我为什么希望发生战争?我就是准备。”

 姜晓彤说:“你的准备和别人的准备不一样,我感到你总是跃跃试,随时准备出击。”

 岑立昊说:“前几天我看报纸看到一则故事。说有一个警察,特别走运,当了一辈子警察,每天都是全副武装,准备战斗,但他一辈子也没有遇上抢劫,当然也没遇上什么危险。这个警察就这么风平静地结束了警察生涯,到要宣布他退休的那一天,他最后一次穿上警服,带上手,到警察局里办理退休手续。恰好就在一天,在路上他遇上了抢劫银行的罪犯,他和罪犯同时拔出了手,但是他的手里没有子弹,而罪犯回手就是一,这个老警察死在了他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同罪犯的搏斗中。你说,这个警察是幸运的还是不幸运?”

 姜晓彤说:“我想他是太不幸了,简直倒霉透顶。”

 岑立昊说:“我们当然不想像他那样倒霉,所以就必须随时做好准备。只要准备好了,形成势均力敌的对峙,战争就不会轻易爆发。这也是不战而屈人之兵。”

 姜晓彤说:“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战争准备得越充分,战争越有可能打不起来?”

 岑立昊说:“Yes。你怎么回事?东奔西跑来找我,总不会是来跟我空对空地探讨战争的意义吧?”

 姜晓彤说:“我要向科学大师学习,首先要搞清楚我的工作是为了什么,在我的成果投入使用前,我要为它找到道德依据。”

 岑立昊的两条长腿一先一后地落了地,惊喜地问:“小姜,是不是问题解决了?”

 姜晓彤仍然倒立,说:“师长,为了便于我向你汇报,你还得脑袋朝下,负负得正,这样才便于交流。”

 岑立昊蹲在地上,看着姜晓彤的下巴说:“你这小鬼,也学会摆谱了,快说。”

 姜晓彤说:“那首长就等着吧,我跟你恰好相反,报喜头朝下,报忧头朝上。你要让我站起来说,那我就给你报忧了。”

 岑立昊赶紧说:“好好,你厉害,本首长这回听你指挥。”

 说着,一甩长腿又倒立起来。

 姜晓彤说:“师长,我们暂时不说话了行吗?”

 岑立昊说:“岑副师长闹不明白,你又玩什么花样?”

 姜晓彤说:“我想,就这么跟师长倒看世界,谁也不说话。二十分钟后,我们到工作室去,你将会看到你最想看到的。”

 岑立昊不大声叫了起来:“哈哈,革命成功了!”

 说完,咕咚一声蹦到了地上,就像年轻了十岁,哪里还管什么约定不约定,大手一挥,把姜晓彤的两条腿从墙上捋了下来:“什么二十分钟?我还能等到二十分钟?现在就去,把那个神仙给我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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