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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边关
 杨应麒和曹广弼听说后面来了契丹的骑兵都吃了一惊。狄喻道:“有多少人?”

 刘七道:“只有三骑,他们看不起我们,直冲上来,被欧公子倒了一个,其他两个退走了。欧公子正去夺马。”

 狄喻道:“胡闹!”转头对曹广弼道:“这里都是汉家同胞,还请曹兄弟代为通传,让我们入境避难。”

 曹广弼道:“这事我作不了主,你们先在这里等着。”

 纵马回去,他的同伴是个中年老兵,听了他的话道:“你糊涂!这种事情如何信得他?就算这些人真的都是汉人,也难保没有几个细。你就是禀告上去,防御使大人、都监大人都不会答应,也不敢答应!”

 曹广弼又道:“听说后面还出现了契丹骑兵,你等着,我去看看来。”

 也不理会同伴叫他停下,纵马从五百人众的队伍旁掠过去,来到队伍末梢,果然见三十步外伏着一个辽兵的尸体,欧适夺了马,正慢慢走近。更远处则是两黑点,想必是刚刚逃走的契丹骑兵。

 曹广弼道:“你好大的胆子,辽兵也敢杀。”

 欧适冷笑道:“看你这装束是宋朝的兵卒吧,听说北境的兵将都畏辽如虎,恨不得把他们当祖宗供起来,原来不假。”

 曹广弼闻言大怒,正要发作,身后一人道:“卫国保民,乃是军人职责所在!大宋不能恢复燕云,致使汉家百姓在北疆为奴为婢,如今弃儿归家,只求宋廷能给我们一方土地以避异族,苟全性命而已——这也不行吗?”

 曹广弼心头一震,回头望去,见是一个气宇轩昂的年轻人,年纪和自己差不多,当下问道:“你是谁?”

 欧适道:“他是我们的头儿,叫折彦冲!我叫欧适。”

 曹广弼道:“这件事情我们作不了主。不过这里已近雄州要冲,你们不能再前进了,先停下来,等我回去禀明,得都监许可,再放你们入境。”

 欧适冷笑道:“停下来?契丹的候骑都追上来了,我们若在这里停下,等你请了命回来,我就剩五百具尸体了。”

 曹广弼道:“那你们想怎么办?”

 折彦冲道:“我们是步行,走得没你快,可能还要一两天才到雄州城下,你自去报告,希望到了城下能听到你的佳音。”

 曹广弼沉默半晌,道:“好吧,不过你们最好约束点,不要添子。”

 折彦冲指着秩序井然的五百余人道:“你看看他们,像是会添的样子吗?”

 曹广弼点了点头,纵马而去。

 忽然一个人道:“等等!”

 曹广弼闻言望去,只见是刚才跟在狄喻身边的那个孩子,不由得一奇,问道:“是狄先生叫你来传话么?”他想一个孩子能有什么见识!多半是狄喻派他来传话。

 杨应麒不慌不忙,说道:“你一个人回雄州,万一不回来,我们怎么知道你们长官的意思?还是让我们中一两个人跟你回去吧。”

 曹广弼正道:“不行!实话对你们说,我对你们也不是十分信任!怎么知道你们这种要求是不是暗藏诡计!万一你们是细,我把你们带进雄州,岂不是开门揖盗?”

 杨应麒道:“那这样吧,我们就只派一个人去。这样你们就好控制了。行吧?”见曹广弼还在犹豫,杨应麒道:“就让我这个小孩子跟你去,你总放心了吧!”

 折、曹、欧都吃了一惊,折彦冲道:“那怎么可以!”

 杨应麒道:“报信只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我一个小孩子就做得来。再说我只是个小孩子,想来雄州的留守大人就算不纳我们,也不会对我怎么样。”

 折彦冲和欧适对望一眼,他们自然知道杨应麒这个“孩子”其实没他自己所说的那么简单,论到聪明机变,只怕五百个人里面没一个及得上他。

 欧适道:“我看,就让应麒去吧。他虽然还不到十三岁,但也算是个小大人了。”

 折彦冲踌躇了一会,这才点了点头,对曹广弼道:“你不会连个小孩子都怕吧?”

 曹广弼沉道:“好吧。总之如果你们真是良民,最好守点规矩。”

 折彦冲道:“我们只求有口饭吃,能活下去就很足了。”

 欧适跳下马来,对杨应麒道:“会骑马吗?”

 杨应麒道:“我和开远哥哥被卖到契丹以后,曾经做过几个月的马奴,会骑。”说着攀上了马背。这几个月来得到狄喻这个武术大家的指点,杨应麒的身手已经颇为了得,寻常十六七岁的少年也不是他的对手。

 曹广弼见了杨应麒上马的身手,赞道:“好本事。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只怕也胜不过你。你叫什么名字?是北方人么?”

 杨应麒道:“我叫杨应麒,是江南人。”

 曹广弼奇道:“江南人?”

 杨应麒道:“我家原来也算是书香门第,却被花石纲害得家破人亡。为了逃避暴政出海,偏偏遇上了暴风雨,竟被刮到契丹境内的海岸,这才落为契丹人的奴隶。”

 曹广弼闻言不由得黯然,对于花石纲的暴政,他也有所耳闻。实际上,北边边州老百姓的生活同样不好过。

 当下曹广弼在前,杨应麒在后跟着,两人离开后,欧适走到折彦冲身边道:“你看怎么样?”

 折彦冲道:“这姓曹的官阶太低,纳不纳我们由不得他作主。你这边呢?来追的是契丹边境军的候骑,还是…”

 欧适道:“契丹话我是听得懂的,当时他们冲近的时候叫我们狗奴才,那多半不是契丹防守军的侯骑,而是冲着我们来的追兵——我都说了那七个人不可靠。如果不是他们中有人作了汉通风报信,契丹的追兵绝不会来得这么快。”

 折彦冲道:“不管怎么样,现在已经到了宋辽边境。为了我们几百个逃奴,辽军未必会大动干戈。辽人汉化已深,人来少了我们不怕,若要发动大军,多半还要层层汇报,看来我们还有时间。就启程吧,希望能赶在契丹大队追兵到来之时避入雄州。”

 欧适嘿了一声道:“我怕的是到了雄州城下,人家却不要我们!”

 折彦冲神色一黯,道:“先去看看再说吧。应麒为人机,有他跟那姓曹的一起,事情也许会顺利些。”

 曹广弼入城之后天色未晚,便带着杨应麒来衙门中禀告。杨应麒对宋代官制不甚了了,只听曹广弼叫上面那长官做“和大人”

 那和大人听完曹广弼的话,沉默片刻,忽然冷笑道:“好你个曹广弼!枉你是名将之后,竟然敢与契丹人私通款曲,该当何罪!”

 杨应麒听了大吃一惊,心道:“这和大人说这样的话,事情只怕要糟糕!”

 而曹广弼吃惊的程度比杨应麒更甚,抗辩道:“大人!这是何说?广弼虽然职位卑微,但幼承严训,哪敢做出不忠之事!”

 左边一个都监和曹广弼有旧,也回护道:“曹家世受国恩,曹殿直虽然是旁支,但忠勇之名军中无不知晓。想来他必不会做出不忠不孝之事。”

 和大人冷笑道:“他若不是不忠,那就是不智!前两朝廷刚刚颁下严令,整饬河北各州各军防务,显然是中枢得到辽人意图不轨的情报!刚好是这个时候,来了这么一批形迹可疑的人,说什么不堪忍受辽人待,真是笑话!依我断来,定是细无疑!”

 杨应麒听到这里心里凉了一半。这和大人心中既然有了先入为主的敌意,再要改变他的想法就难了。何况听他所言,朝廷刚刚下了戒边之令,在这种节骨眼上,中国的官僚向来是宁杀错,不放过!入宋之机,只怕已十分渺茫了。

 那都监听长官如此说法,忙向曹广弼连使眼色,叫他顺梯下楼。谁知道曹广弼却也是个拗子,其实他对那五百人也不能说是完全没有怀疑,但给知州这么一说,反而为他们辩解道:“大人!属下观这群人面目言语,不像细。”说着将自己所见所闻所感一一细辩。

 杨应麒见曹广弼为自己说话,心中感动。那都监却听得暗暗叫苦,心想你和长官对着干,不是驳长官的嘴么?果然那和大人越听越不耐烦,最后怒上眉梢,喝道:“大胆曹广弼!那帮细到底给了你多少好处!”

 曹广弼道:“属下一片丹心,只有大宋!何来收受贿赂之说!”

 那和大人冷笑道:“若不是收了他们的好处,为何如何卖力地帮他们说情?”

 曹广弼道:“卫国保民,乃是军人职责所在!我朝不能恢复燕云,致使汉家百姓在北疆为奴为婢,如今弃儿归家,却拒而不纳,这不是让燕云的百姓寒心么?”他一发急,竟然把折彦冲的话搬了过来。

 杨应麒一听,心道:“这曹广弼只怕要糟!”

 果然和大人怒火冲天,喝道:“好大的胆子!小小一个殿直,竟敢妄议祖宗国政!来啊,给我拖下去打八十军!”

 那都监忙上前道:“曹广弼目无官长,本该重罚。只是念他年轻无知,又是将门之后,还请从宽处置。”说了许多好话,那和大人怒火稍歇,道:“减为四十!拖下去打!”

 曹广弼还要说话,那都监喝道:“无知小儿!还多说什么!给我拖下去,重重地打!”

 行罚的军丁会意,拖了曹广弼下去。他们知道都监有心回护,但也不敢太过作假,便真一下,假一下,四十军作二十,却仍打得曹广弼皮开绽,这才又拖了回来。杨应麒在旁看得不忍,却不敢开口。

 和大人见曹广弼受了罚,火气稍息,对那都监道:“传令下去,让各营整备军马,明伏在各个路口。我也不管他们是细还是寇,但敢靠近雄州地界,格杀勿论!”

 杨应麒惊得三魂不见了七魄,上前道:“大人!听小人一言…”

 还没说下去,已经被那和大人指着喝道:“大胆小贼!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么?本该将你活活打死,念你年幼,且把性命寄下!给我带下去,好好盘问,看他们究竟有什么谋!”

 杨应麒暗暗叫苦,但他不知和大人底细,也说不出什么有力的话来。那和大人也不理他,甩甩袖走了。杨应麒被一个兵丁拖着带出衙门,见曹广弼也踉踉跄跄地走了出来,心道:“现在我能施加影响的,就只有他了。”忽然仰天大哭道:“大哥!狄叔叔!可怜我们五百多无辜百姓,汉家良民,逃过了胡人的马刀,却要死在自己族人的剑下!”

 曹广弼闻言全身一震,扶着门不住发抖。杨应麒却被那军丁一推一拉带走了。

 过了一个转角,眼见曹广弼没有跟来,杨应麒便用是灰尘的手得眼睛落泪,呜呜呜地哭了起来,便如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子被吓到了一般。那军丁便当他是个普通孩子,将他带到一个牢房,也不铐他也没搜他,按和大人的吩咐问他有什么谋,杨应麒却是泣不成声。那军丁见问不出什么,便将他推进牢房。

 杨应麒见这里并非大牢,摸了摸藏在鞋子里的匕首,心道:“看守我的就眼前这个蠢货,等入了夜,或许能逃出去。无论如何得想办法回去报信,否则大家凶多吉少。”

 天黑了下来以后,杨应麒突然摔倒,在地上不住搐。

 那军丁见了走近道:“你怎么了?”

 杨应麒握紧藏在袖子里的匕首“呜呜呜”地叫着,仿佛十分痛苦。他是和大人代下的人,那军丁怕出意外,开门来看。杨应麒大是紧张,他虽然练过武功,却没杀过人,虽然好几次那军丁的要害暴在他眼前,却都不敢动手。最后终于咬牙道:“若搞他不下,大哥他们五百人的性命只怕就要全部送了!”

 稳住颤抖着的右臂,正要动手,忽然一个人在外面叫道:“张大哥在吗?”

 杨应麒大惊,待要动手,那军丁已经应声出去,将门锁上。进来的却是个年轻军人,拿着两壶酒和一碗,笑道:“张大哥,忙什么呢?”

 那姓张的军丁笑道:“原来是石康石大哥,今天怎么有空来看我?”

 那石康笑道:“别说得我这么没有人情!我向来和张大哥相投,只是各属一营,这才没空来结。”

 杨应麒耳朵里听着,心道:“这人来得蹊跷,只怕会有些变故。”呻的声音便小了很多。

 石康放下酒,和那姓张的军丁一边喝酒,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酒喝了半壶,石康忽然指着杨应麒道:“这家伙是新来的犯人么?”

 那姓张的军丁笑道:“石大哥,你终于出狐狸尾巴了。不错,他就是今天惹得和大人发火的细。石大哥,我知道你和曹殿直最是要好。这细和曹殿直有什么牵扯,姓张的不敢问也不想知道。不过啊,今天你带了酒来,若是想要跟我说别的事情,水里火里都行!但这小细的事情却千万别提,免得坏了和气。”

 杨应麒听这石康和曹广弼有关系,心中一动,趴在地上偷瞄。只听那石康大笑道:“张大哥!你也太看小我了!一顿酒也要讲条件人情,姓石的是那种人么?”

 那姓张的军丁笑道:“不是就好!”两人大碗喝酒,杨应麒留神暗瞧,心道:“这姓张的蠢货要糟!话说的好像精明,人其实糊涂!第二壶酒石康碰也不碰,他居然没发现。”

 宋代的酒烈度不够,两壶酒灌不醉豪饮的燕赵大汉,但那姓张的军丁喝了半碗第二个壶子斟出来的酒后便头脑昏沉,只说了一句:“你…这酒…”便歪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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