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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画室入门的大厅里悬挂了整面墙的学生作品,对面,一排老师简介,全部来自中央美院和清华美院。

 别人的照片或多或少地都带点亲和笑容,哪怕笑得僵硬,嘴角幅度还是有的,唯独周霁佑,线轻抿,眼神肃穆,好似在专注地凝视观看者。

 照片下方,是她的个人履历,一行行宋体小字囊括了她近年来的获奖经历,也仿佛是华浓缩了她充艺术造诣的小半生。

 沈飞白目光连于一列列艺术奖项,她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肆意绽放光彩,就如同他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努力留在北京。

 其实说到底,她离沈家起码有一技之长傍身,凭借全国第二的入学成绩,她的第一份兼职找的就很轻松。这五年,自给自足,她过得比他好。

 而他,申请贫困贷款,带家教,做服务生…能做的都肯做,不能做的也试过。有一回,和一群电影学院的学生一同应聘杂志平面模特,摆什么造型都身体僵硬、表情也僵硬,结果可想而知。

 他人生中的很多第一次都和她有关,第一次给异按摩头部,第一次和异牵手,第一次喝矿泉水…

 起初只是感觉,她对于他来说和别人不一样,具体如何不一样,感情世界一片空白,他无从分辨。

 直到后来,她难过,他也难过,她喜悦,他也喜悦…他开始不断受她情绪影响,他才隐隐认识到自身情感的萌芽,一颗不为人知的种子在没有任何呵护照料的环境下,悄然生长。

 那时候,他只是她生活中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心情好就理一理,心情不好就一脸生人勿近。

 她眼里只看得到一个人,即使她也会对那个人不耐烦甚至冷言冷语,可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她常以乖僻孤冷的姿态自我保护,但她也许不知道,她看着那个人的眼神从来都柔软温顺,她不过是口是心非。

 记忆的闸口一旦打开,深埋于心的往事汹涌而至。

 五年前,她亲手将沈恪推出她世界的那一天,她一个人抱膝坐在公园的树林里哭,他在那棵壮的银杏树后,仰头看遮天蔽的葱茏树冠,避免发出一丝响声,静默陪着。

 油画初级班下课时,七点过一刻。

 家长们牵着孩子的手问这问那,远远地,他便听到无数道一问一答的对话。

 周霁佑陪同一位家长聊着天走出来,看见他侧身立在墙边,漆黑的眼睛对着她,而紧挨着他的那面墙上,他所站的位置,刚好被她一眼看见自己的照片。

 家长絮絮念叨自己孩子的话语突然叽叽咕咕地糅杂成一团,她一个字都未能再过耳。

 她出声打断:“小康,我们下次再聊好吗,我哥哥在等我。”

 她头稍微侧了侧,指向沈飞白。

 小康认出,他就是之前同他们一起等在窗户边的年轻人,十分通情达理地说:“哟,这等了是蛮久了,你忙你的,咱下回聊。”

 目送老人家拎着画具包去追跑到外面玩去的孙子,余光里,沈飞白迈步走来。

 她歪头打量他,问道:“你要带我去哪儿?”

 他手里握着车钥匙,不答反问:“你那辆车的电池续航里程是多少?”

 “六十。”她挑眉,兴趣一下上来“你可别指望把它当四个轮子的开,到时候回不来了,我打车,你抗也要把它扛回来。”

 她开玩笑说的话当不得真,但他还是向她保证:“回得来,六十够用。”

 ***

 尽管夏风是热的,但是在没有太阳光直的夜晚,小风拂在脸上非常舒服。

 周霁佑头顶的碎发一全被风姑娘托出舞动的身形。夜斑斓,她朝后昂了昂头,被风吹得眯了眼。

 行至一个立桥下,路边的石墩别了一下脚,她没吭声,他却立即感觉到,下巴一低:“刮到了?”

 她还什么都没说,他又来一句:“疼吗?”

 她伸手在脚踝,脚不疼,就是好像筋了。

 “没事。”她叮嘱他专心骑车,想到什么,好笑地评价“是我自己没收拢脚,你倒好像是你的错似的。”

 “嗯,我车技是不好。”沈飞白在前面说。

 她逮到机会,损他:“是啊,也不知道是谁之前还想单手骑车来着。”

 他紧接着说:“所以你还是要扶着点。”

 她怔了一下,暗察哪里不对:“你的意思是?”拖长尾音,意味深长。

 他似有停顿,说了三个字:“抱紧我。”

 周霁佑眉眼弯弯,缓缓伸出手去,像傍晚那样环住他的身,故意问:“这样?”

 小指若有似无地往他腹上挠了挠。

 沈飞白抿紧嘴腔微微一震,进一口热乎乎的空气。他没回答是或者不是,而是轻轻喊她一声。

 周霁佑隐约听见了,等待。

 “你知道你这是在挑逗吗?”声音低低沉沉,还带点儿沙哑。

 她手臂一僵,使坏的小手指也霎然像是失去知觉,再也动不得。

 车速放慢,直至更大程度地刹住闸。沈飞白单脚支在马路牙子上,半转过头,没看她,而是看着人行道内,被光线黯淡了墙绿意的爬山虎。

 “你有没有想过,你答应给我一次机会,为什么你有时候很配合,有时候却又非常抵触?”

 “就像现在,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仅仅是出于戏,还是…你心里面其实是有我的,只是你在逃避?”

 心跳得很快,甚至有种坐不稳的感觉,四肢微颤,从头到脚,哪儿哪儿都无力。

 明明身处繁华夜市,可她却觉得周围的气氛很安静,静得能听见血动,能听见耳朵的嗡鸣。

 从十四岁认识他,她把霸道刁蛮的一面都只展现给他一个人,她不曾想过原因,即使迷茫地答应和他试一试,也依然随时随刻都想占据上风,不肯接受被他扰心神,不肯完完全全地信赖于他。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知道,但又好像,不知道。

 小电驴继续上路,一次续航差不多可以跑六十公里,从画室所在的写字楼到中央电视塔,大约有十八公里,他们就这样抄着近路晃晃悠悠地骑了过来。

 到塔下,已经将近八点半。

 途中,她再也没说一句话,沈飞白也未再出声。奇怪的是,他居然认路,一路都没停顿,方向感十分明确。

 停好车,他去买了双人夜场套票。

 这个点,游客不多。

 他似乎目的也很明晰,不打算全程观光,只一心前往观景台。

 这里,周霁佑小时候来过,长大后回到北京反倒还是第一次过来。她沉默半天,终于还是出声问:“你带我来这儿干什么?”

 沈飞白侧头看她,目光宁静致远:“来看看北京。”

 她心下一晃,轻咬口腔。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一趟上去,他们之间隐藏的某些东西可能将会发生质的转变。她面无波澜,心情却开始起伏不定。

 电梯的上升速度很快,一分钟不到就直达塔顶。

 08年,北京的雾霾还未到引起重视的程度,站在观景台上,俯瞰北京,灯火通明,五颜六,宛若星河。

 “很多年前,北京对于我而言,只是象征首都的一个名称,在书上看过*,看过长城,感叹一声伟大祖国首都,从未想过除了合肥之外,还会再去其他更远的地方。”

 天观景台上呼呼地刮着风,他的声音在风声中拉长,显出几分遥远和缥缈。

 “后来,北京成为我的一个梦,一个梦又衔接了另一个梦。考到这里不算什么,更重要的是,凭本事,留在这。留下了也不算什么,最重要的是…”

 他转头看她。

 她手扶着一架高倍望远镜,微微弯着,眼睛在看,心不在,神经绷得很紧。

 “等机会,有个家。”

 嗡地一声,似一记钟鸣,敲击心房。

 她缓慢地将眼睛从目镜移开,直,看着前方的网窗,问自己,更是在问他:“回南湘你可以过比这里好一千倍一万倍的生活,你真就打算在北京生活一辈子吗?”

 沈飞白看着她,眉间轻拧:“你对‘好生活’的定义是什么?只要有钱有身份,就甘心做一颗受人利用的棋子?”

 他骤然沉肃的口吻,令她呼吸一滞,眼睛转向他,惊疑不定。

 他靠近一步,顶着其他游客不经意扫来的视线,俯身,垂眸,眉心轻敛的那条线在她眼前清晰放大:“你渴望自由,我也有渴望的…”

 他眉眼近在眼前,她屏住呼吸。

 他嘴忽然闭合,喉结滚动,像是生生忍住了什么。脑中白光一闪,她觉得,他忍住了一个字,就一个字——你。

 “沈飞白…”他们都全然忽视了周遭环境,她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去想,只目不转睛看他,看他深邃的眉目,看他微微有些异动的神色“你认上我什么了?”

 他似乎顿了一下,然后避开她的目光准备直起身。

 她不准,两手一捞,摆正他脖颈,再用双手捧他脸颊,命令:“看着我,你得有诚意。”

 他缓缓出一丝浅笑:“你不是不习惯吗?”

 “…”她梗住,转而气场一硬“那是我的事,你不用管。”

 “以后都不用再管?”他问,并且是用那种她一直试图躲避的眼神在问。

 “那就要看你的答案能不能让我满意了。”她努力视,眼神镇定。

 沈飞白深深地看着她,说:“人在很多时候,想做一件事是不需要理由的。”

 想追她的念头始终不曾停止,就更不必去执意追溯缘由。

 想追就追了,从未后悔过。

 天空不见星辰,可周霁佑觉得,那是因为,所有的星星都汇聚在他如天幕般浩瀚无垠的眼睛里,明亮至深。

 输就输吧,她想。

 如若,世上再无另一片星空可供她予取予求,那么眼前这片,她要了。

 她捧在他下颌两侧的手温柔地抚摸了他一下,仰起脖子,凑上去,牢牢吻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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