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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头上噴了发胶
 每天早上,腐蚀在城墙头的阳光仍是那样的阳光,花坛里开放的仍是那样的花。陷入了苦闷的周,不能把这些说破于唐宛儿,唯有一早一晚去城墙头上吹埙。

 吹过了一阵埙,日子还是要过的便出来寻挣钱的营生。发现了居家不远处有个清虚庵,庵里正翻修几间厢房,遂在那里谋到一份小工,幸亏做工当发款,也就每能买一尾草鱼。

 半斤新蘑菇回去给妇人清炖来吃。周面目清新,在一帮民工中间显得出众,包工头就让他兼管出外采买材料,买材料又受尼姑审验,少不得就认识了慧明师父。

 几经交谈,知道慧明师父前不久才从孕璜寺而来,因为年轻。又有学问,虽不是庵里当家,却处处面,自作主张,众尼姑倒服她。

 周见慧明人物俊美,有心接近,有事没事也常去过问。一,歇息时拿了一书在读,一抬头见慧明在紫藤架下向他招手,忙丢下书本近去,慧明说:“你好伶俐,读的什么书?”周说:“《西厢记》,这普陀寺里…”却不说了。

 慧明说:“你觉得清虚庵不比普陀寺好吗?”周扭头看下四周,正要说出什么来,慧明一张粉脸轻笑了一下,倒十分庄重起来。

 却说:“你一来,我就看出你不是个下苦的小工,果然喜欢读书。若是看看热闹倒也罢了,若要看出个门道来,知道书里更深一层的意思,倒可去见一个人的。”周说:“这当然好。

 就不知那是什么人,肯不肯见我,还得师父引荐的。”慧明说:“凭你这张甜嘴,西京城里谁也是会见上的,当下就写了街巷门号、所见人姓名,又书一小函。周天喜地便要去,慧明说:”等等,我这里还另有一信函,你带给他吧。”

 周带了信函,依所示的街巷寻去,便在孕璜寺左墙后找着了孟云房。孟云房甚是热情,让座,沏茶,问了许多情况,如读过什么书?写过什么文章?西京城里还认识何人了,周口齿利,一一答上,孟云房就让他进了书房长说短聊,好是热乎。

 夜里回来,周说知唐宛儿,唐宛儿说:“西京自古居之不易,咱们在这里举目无亲,能见到孟研究员,也是天大的幸运,你不要受慧明引荐去一次就作罢,应该多去才是,周依了妇人话,隔三间五便去一次。先去时常以慧明为旗号,后来再去又不免带一尾鱼一捆菜的。

 夏捷也好感他,常当着孟云房的面说他穿戴齐整,批点丈夫的肮脏。一月有余,已是常客,周开始拿了新写的短文求正。

 孟云房好为人师,自然从中国古典美学讲到西方现代艺术,说得周点头不迭,决心要在老师的指导下好好写写文章,便叫苦做小工出力不说,更是没有时间,孟老师在城里是文化名,一定认识人多,能否介绍到某个报刊编辑部去干些杂务。

 一是有时间看书作文,二是即使没时间,但接触的都是文化人,单那气氛也会使自己提高快些。孟云房说句”潼关多钟秀,人自有灵气“,独自微笑,周不知他的意思,便急忙声明说老师若有为难就罢了,现在寻个事于是不容易。

 何况报刊编辑部那是什么人呆的!孟云房就笑道:”我就估摸你不是平地卧的角儿!不是吹牛,全城所有报刊编辑部我都熟悉,现在虽然家家人员和,可我说句话也不是泼出的水。

 话又说回来,要在西京文艺圈里混事,得了解文艺圈的现状,你了解多少?“周说:”我哪里了解,出门一片黑的。

 “孟云房说:”西京城里有一大批闲人的,闲人却分两类。一类是社会闲人,或许有地位,或许没地位,或许有职业,或许没职业,都是一帮有力气、有精力、有能耐的,讲究爱管事的仗义之徒。

 他们搞贩运,当说客,吃喝嫖赌,只是不大烟。坑蒙骗拐,只是不偷盗财物。起事又灭事。西京的服装、饮食由他们领导,西京的经济发展靠他们刺,那些红道由他们周旋,黑道也受他们控制。此等人物也曾在氏执政时销声匿迹。

 这其中的代表人物,也是暗中的领袖,有四个,人称四大恶少。这类人待你好了,好得割身上的给你来吃,说是不好,立马三刻就翻脸不认了人的。这个圈子你不要沾惹。

 怎么说这些人?你听听他们的语言即可知一二:他们把钱不叫钱,叫‘把儿,’说好哥儿不叫好哥儿叫‘钢哥儿’,找女人叫‘打’,漂亮女人叫‘炸弹’…“孟云房还要说下去,周谦虚的脸上竟笑了一下。孟云房说:”你不相信吗?

 “周说:”信的“。心里却想起自己在潼关县城的作为,知道大城市有大城市的闲人,小县城有小县城的闲人,等量级不同,但起码语言是相通的。就又说一句:”现在社会,你能在家想象个什么,就有可能在现实中发生什么,你说的我都信!

 “孟云房说:”这些人就不提了,我要给你说的是另一类闲人:文化闲人。在西京城里,提起四大恶少,无人不晓,提起四大名人,更是老少皆知的。

 要在西京文艺界沾边,你就得认识这四大名人。四大名人的第一名是画家汪希眠,今年四十五岁,原是个玉器厂的刻工,业余绘画,数年间画名大噪,原本西京国画院要调他去的,他却去了大雁塔。

 被聘为那里的专职画家。洋人来西京必去大雁塔,他就出售画作,尤其是册页,一个小小册页就数百十元,他是一天能画四五册页的,卖出的画大雁塔管理所得五成,他得五成,这就比一般画家有钱得多。

 更出奇的是,他学什么像什么,所有名家之作都可仿制,上至石涛。八大山人,下至张大千、齐白石。

 前二年石鲁的画价上升,他画得数幅,连石鲁的家属也辨不来真伪。他是有钱,又好女人,公开说作画时没有美人在傍磨墨展纸,情就没有了。

 去年夏天,邀一伙朋友去城南五台山野游,我也去了,他是什么气派,雇了四个出租车,一个车全是女的!

 他的那个小情人在涧潭游泳,把一枚金戒指丢了,众人都急起来,下潭去摸,他说:“丢了就丢了,‘听这口气,一万二千元的戒指好像是身上下的垢甲蛋儿!当下从口袋掏了一把钱给那个女的,嗨,一沓票子这般厚的。

 再一位,你在西京大街小巷走走,看看所有招牌题字,你就知道龚靖元的大名了,民国时期,所有的字号是于右任所题,于右任也没龚靖元如今红盛!他同汪希眠一样总有赶不走的一堆女人。

 但他没有汪希眠痴情,逢场做戏,好就好,好过就忘了,所以好多女人都自称是龚氏情人,龚靖元却说不出她们具体名姓。他的字现在难求,一般人求字他是不盖章的,不盖章等于白搭。

 要盖章都要他夫人盖,那就当面款:一张条幅一千五,一个牌匾三千元。钱全被夫人管着,龚靖元零花钱是没有的,但他爱打麻将,一夜常输千儿八百,没有钱就写字来顶。他赌博是出了名的,公安局抓了三次,每次抓进去,为人家写上一中午的字,就又放出来了。

 全城的高档宾馆没有不挂龚靖元的字,所以他到任何宾馆,要吃就吃,要住就住,宾馆经理接他如接佛一般。

 市里烹饪协会考厨师,考官首先问:龚靖元吃过你的菜吗?若回答吃过,这厨师第一关就过了,若说没吃过,说明你儿还差等级。另一个名人就是西部乐团的团长阮知非了。

 他原是秦腔演员,从父辈那里学有几手’吹火‘、’甩稍子‘、’耍僚牙‘的绝活。秦腔没落,剧场萧条,他辞了职组织民办歌舞团,演员全是合同聘用,正经剧团不敢用的人他用,不敢唱的歌他唱,不敢穿的服装他穿,所以前五年之间走遍大江南北,场场爆,钱飘雪花一般往回收。

 这些年流行歌舞不大如前,乐团人马分为两拨,一拨由城市转入乡下,一拨在西京城里开办四家歌舞厅,门票高达三十元,可人疯一般往里进。这三位名人都是与社会闲人有来往的,只是合时则合,分时则分,主要的内靠官僚,外靠洋人。

 唯有第四个名人活得清清静静,他的夫人虽也雇人在碑林博物馆那条街上开着个太白书店,他却是不大缺钱又不大爱钱的主儿,只在家写他的文章图受活。

 但世上的事儿就是这么蹊跷,你越不要着什么,什么却就尽是你的。这四个名人中间就数他档次高,成就大,声播最远。这就是你们潼关的同乡了。”

 周听孟云房口若悬河讲下来,听得一愣一愣的,待说到“你们潼关同乡”就说:“莫不是作家庄之蝶?!”孟云房说:“对了。

 要不我说’潼关多钟秀,人自有灵气‘。我是看到你爱写文章就想到庄之蝶了,他是你们那儿的骄做,想必你是认识的。”周说:“名字是早知道,有一年他去潼关作文学报告,我知道后赶去,报告会已经结束了。

 潼关喜爱文学的年轻人如此多,原因也就是他的影响。我见过他的照片,没见过人的。”孟云房说:“四大名人之中,要我最佩服的是庄之蝶,与我最要好的也是庄之蝶。

 他是西京城文坛上数一数二的顶尖人物,你若要去报刊编辑部做事,我当然可以帮你,但我跑十趟八趟,倒没他的一句话来得顶用。他常来这里吃茶吃酒,你不妨星期三或星期六下午来,说不定就会碰上,我来提说,听听他的意见,看哪个报刊更合适。”

 周自此一连几个星期,每星期三和星期六下午就来孟云房家,穿得整整齐齐,头上也了发胶,梳得一丝不的。可孟家虽坐了一帮作家、编剧和画家、演员,却从未见到庄之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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