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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是用白纸糊
 牛实在想把过去的事情说给人,可惜牛不会说人话,所以当人常常志却了过去的事情,等一切都发生了,去翻看那些线装的志书,不免浩叹一句“历史怎么有惊人的相似”牛就在心里嘲笑人的可怜了。

 现在,它吃完了草,被刘嫂牵着离开了双仁府沿街巷走去,尾就摇来摇去扇赶着叮它的牛虻,不知不觉地又有它的心思了,在这一来世里,它是终南山深处的一头牲口,它虽然来到这个古都为时不短。

 但对于这都市的一切依然陌生。城市是什么呢?城市是一堆水泥嘛!这个城市的人到处都在怨恨人太多了,说天越来越小,地面越来越窄。

 但是人却都要逃离乡村来到这个城市,而又没有一个愿意丢弃城籍从城墙的四个门里走出去。人就是这样的吗?创造了城市又把自己限制在城市。山有山鬼,水有水魅,城市又是有着什么魔魂呢?

 使人从一村一寨的谁也知道谁家老爷的小名,谁也认得土场上的一只小是谁家饲养的和睦亲爱的地方,偏来到这一家一个单元,进门就关门,一下子变得谁都不理了谁的城里呢?

 街巷里这么多人,你呼出的气我进去,我呼出的气你进去,公共汽车上是人挤了人。影剧院里更是人靠了人,但都大眼瞪小眼地不认识。如同是一堆沙子,抓起来是一把,放开了粒粒分散,用水越搅和反倒越散得开!从有海有河的地方来偏要游泳公园中的人造湖,从有山有石的地方来偏要攀登公园里的假山。

 可笑的是,在这个用四堵高大的城墙围起来的到处组合着正方形、圆形、梯形的水泥建筑中,差不多的人都害了心脏病、肠胃病、肺病、肝炎、神经官能症。

 他们无时不在注意卫生,戴了口罩,制造了肥皂洗手洗脚,研制了药物针剂,用牙刷刷牙,用避孕套套住茎。

 他们似乎也在思考:这到底是怎么啦?不停地研究,不停地开会,结论就是人应该减少人,于是没有不谈起来主张一个重型的炸弹来炸死除了自己和自己亲人以外的人。牛就觉得发笑了,牛的发笑是一种接连的打嚏,它每都会有这么一连串的嚏的,但牛又在想了。

 牛在想的时候也是颠来倒去地掂量,它偶尔冒上来的念头是自己不理解人,不理解拥挤着人的这个城市,是不是自己不是人也没有注册于这个城市户籍的缘故?

 自己毕竟是一头牲口,血动的是一种野,有着能消化草料的大的胃口,和并不需要衣饰的庞大的身躯?但是,牛坚信的是当这个世界在混饨的时候,地球上生存的都是野兽,人也是野兽的一种。

 那时天地相应,一切动物也同天地相应,人与所有的动物是平等的,而现在人与苍蝇、蚊子、老鼠一样是繁殖最多的种族之一种,他们不同于别的动物的是建造了这样的城市罢了,可悲的,正是人建造了城市。

 而城市却将他们的种族退化,心自私,度量窄小,指甲软弱只能掏掏耳屎,肠子也缩短了,一截成为没用的盲肠。他们高贵地看不起别的动物,可哪里知道在山林江河的动物们正在默默地注视着他们不久将面临的未灾难!

 在牛的另一种感觉里,总预感了这个城市有一天要彻底消亡的,因为静夜之时,它发现了这个城市在下陷,是城市每大量汲取地下水的缘故,或是人和建筑越来越多,迫了地壳的运动。

 但人却一点也不知道,继续在这块地上堆积水泥,继续在用地下水,那使他们沾沾自喜的八水绕西京的地理,现在不是几水已经干涸了吗?

 那标志着这个城市的大雁塔不是也倾斜得要倒塌了吗?到那一,整个城市塌陷下去,黄河过来的水或许将这里变成一个水泽,或者没有水,到处长了蒿草。

 那时候,人才真正知道了自己的过错。知道自己过错了,也成了水泽中的鱼鳖,也成了啃吃蒿草的牛羊猪狗。那就要明白了这个世界上野是多么与天地同一,如何去进行另一种方式的生存了。

 这牛想到这里,只觉得头脑发疼,它虽然在大街上恍恍惚惚地走着,感觉良好地以为自己是个哲学家了,但它懊丧上天赋予自己的灵并不怎么多,思绪太杂太,一作长思考就头疼。

 甚至也常常灵魂出壳,发生错觉,潜意识里是拉着一张犁的,一张西汉或是开元年间的钝犁,就在屎壳郎般的小汽车当中被围困了。

 莫名其妙地望着不断拔节的鞋后跟,找不到耕耘的田野。它对于自己的智慧的欠缺和不由自主的走神儿就长声叹息了,于是,索在刘嫂牵了它经过一座公园的长墙外的小路上走着时,就扭了头去嚼吃那墙丛生的酸枣刺。

 人吃辣子图辣哩,牛吃枣刺图扎哩,气得刘嫂不停地用树儿敲打了它的股说:“走呀,走呀,天不早了呀!”牛月清见庄之蝶脚伤迟迟不好,每换了药膏就不让他多活动,特意给文联大院的门房韦老太婆和双仁府这边巷口的人家叮嘱了:任何来人找庄之蝶,都说人不在家。

 也不要告诉家的门牌号数,又私下吩咐了柳月,故意将电话听筒放不实确,使外界无法把电话打通进来。

 这样一来,旁人也倒罢了,苦得周如热锅上的蚂蚁。那天下午,他来找到师母,要告知的是文化厅研究宣传部长的三条指示,决定让周和杂志社去向景雪赔礼道歉。

 周和李洪文去见景雪,景雪高仰了头,只拿了指甲油涂染指甲,涂染过了还抬起来,五指复开复合地活动,一句话也不说。周当即一口唾沫呸在地上,拉门出来了。

 李洪文汇报了厅里,厅长说:“那就这样吧,她不理你们是她的事。别的指示我们可以先搪上边。可第三条,在下期刊物上发严正声明却要照办的。你们拟出文来,让我看看。”

 周就为了拟此文的用字遣词来讨庄之蝶的主意,但庄之蝶在人大会议上,无法进得古都饭店,第二天一早时间已来不及,只好和钟唯贤自拟了上去。

 厅长又让景雪过目,景雪却不同意了,嫌用词含糊,必须写上“严重失实,恶意诽谤”周和钟唯贤就不同意,双方僵起来。

 厅长便将拟文呈报宣传部,俟等上边裁决。周又是第三次第四次去文联大院和双仁府两边寻找庄之蝶,门房都说人是不在的,给两边的家挂电话,总是忙音,心里就犯了疑惑,以为庄之蝶是不是不管此事了?

 他是名人,又上下认识人多,他若撤手不管,自己就只有一败涂地的结果了,不免在家骂出许多难听话来。唐宛儿却另有一番心思,忐忑不安的是她去了几次古都饭店,莫非了马脚,被牛月清得知,庄之蝶才故意避嫌躲了他们?想起那傍晚,她幽灵般地到七零三房间去,门是虚掩着,却没见到庄之蝶。

 呆了半个小时又不敢多呆,在走廊里转了几个来回再走下来,后来又转到楼的后边巷道,数着那第三个窗口看有没有灯光亮起,直是脚疼脖酸地守望了两个小时,那窗口还是黑的,方灰不沓沓转身回去。

 庄之蝶约定好好的知道她要去的,为什么人却不在?现在猜要么是走了风声,要么是牛月清也去过了饭店,便将庄之蝶强了回家去睡?要么还是那饭店的服务员打扫房间,在庄之蝶的单上、浴盆中发现了长的头发和曲卷了的儿,有了叽叽咕咕?

 心里有事,身子也恹恹发困,一连数不出门,只把肥嘟嘟一堆身子呆在上和沙发里看书。书是一本叫《古典美文丛书》,里边收辑了沈三白的《浮生六记》和冒辟疆写他与董小宛的《翠潇庵记》。

 还有的一部分是李渔的《闲情偶记》中关于女人的片断。唐宛儿先读的是李渔的文章,读到女人最紧要的是有“态”便对“态”是什么不甚了了。

 待看到有态了三分人材便会有七分魅力,无态了七分人材也只有三分魅力,态于女人,如火之有焰,灯之有光,珠玉有宝气,她便连声称是,觉悟道:“这态不就是现在人说的气质吗?”

 就自信于自己绝对是有态的人。往后又读了《翠潇庵记》更是爱煞了那个董小宛,不想到:“这冒辟疆是才子,庄之蝶也是才子,冒辟疆绵绵一个情种,庄之蝶又何尝不是如此。

 而自己简直就是那个董小宛了嘛,天下事竟有这般奇妙,自己也是有个”宛“字的!于是猛一回首,便感觉里有个董小宛飘然向自己走来,忍不住就嫣然一笑了。

 然后望着窗外的梨树,想着这梨树在春天该多么好,举一树素白的花,或者是冬天,顶那么厚的雪,我在屋子里听下雪的声音,庄之蝶踏着雪在院墙外等我,那墙里树和墙外的他一样白吧?

 现在是夏天,没有花,也没有雪,梨树纯有叶子也是消瘦,消瘦得如她唐宛儿的时光。唐宛儿这么恍恍若梦,低了头又去读书。书上写到下雨,起身来到院子里,院里果然淅淅沥沥有了雨,面对了梨树和一树无人知道的雨,就死了心地认定这梨树是庄之蝶的化身,想,庄之蝶原来是早在她搬住到这院子的时候就在这里守候了她吗,遂紧紧抱了一会梨树,回到屋里,一滴眼之雨珠就落在了翻开的书上。

 白就这么捱了过去,到了晚上,周还是迟迟不能回来,相隔不远的清虚庵的钟声,把夜一阵阵敲凉。窗口的一块玻璃早已破裂,是用白纸糊的,风把纸又吹出了,哗啦哗啦地响。唐宛儿突然惊悸了一下,感觉里庄之蝶就在院门夕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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