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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通体发红
 两边桌上坐了书记员。下来是竖着的桌子,坐律师,然后房里摆两排木条椅,被告这边坐了,原告那边坐了,像一般开会,并没什么可怕的。你明白放心去,我在家用意念给你发气功。”

 庄之蝶说:“我想告诉你,我不想去。我找你来,主要是让你代我去。”孟云房说:“让我代理?那怎么行?法庭上代理要通过法庭同意,还要填代理书的。”

 庄之蝶说:“这些白天我打电话问过司马审判员了,他先是为难,后来还是同意了,说明一早让我写个代理书你代理人带去也可。说老实话,我不想与景雪在那个地方见面。这事我谁也没告诉,我怕他们都来我。

 你今晚不必回去,咱俩就在这里支合铺,你也可把我的答辩书熟悉熟悉。”孟云房说:“你今辈子把我瞅上了。我上世一定是欠了你什么了。”

 突然叫道:“哎呀,我现在才明白那一卦的一些含义了,封上说有大将帅帅之象,这大将并不是你而是我了!”庄之蝶说:“这么说,这是你的命所定,那我就不落你人情喽!”翌,天麻麻亮,庄之蝶起来叮咛了孟云房几句,就一人悄然出门。

 街上的人还少,打扫卫生的老太太们扫得路面尘土飞扬。有健身跑步的老年人一边跑着,一边手端了小收音机听新闻。

 庄之蝶从未起过这么早,也不知要往哪里去,穿过一条小街,小街原是专门制造锦旗的,平街上不过车,一道一道铁丝拉着,挂着各锦旗。

 是城里特有的一处胜景。庄之蝶一是好久未去了那里,二是信步到这街口了,随便去看看,也有心动:若官司打赢,让周以私人名义可给法院送一面的。

 庄之蝶进了街里,却未见到一面锦旗挂着,而新有人家店牌都换了“广告制作部”、“名片制作室”已经起来的街民纷纷在各自的地面和领空上悬挂各类广告标样。庄之蝶感到奇怪,便问一汉子:“这街上怎么没有制作锦旗的啦?”

 汉子说:“你没听过《跟着感觉走》的歌吗?那些年共产的会多,有会就必须发锦旗的,我们这一街人就靠做锦旗吃饭。现在共产务实搞经济,锦旗生意萧条了。

 可到处开展广告战,人人出门都讲究名片,没想这么一变,我们生意倒比先前好了十多倍的!”

 庄之蝶噢不已,就又拐进另一个街巷去。刚走了十来步,拉着牛的刘嫂面过来,庄之蝶就在那里喝了生鲜牛,却不让刘嫂牵牛,自个牵了走。

 刘嫂说:“你怎么能牵了牛的,让人看见不笑你也该骂我这人没高没低没贵没的了!”庄之蝶说:“我今没事的,你让我牵着好,我是吃了这牛一年天气的水了,我该牵牵的。”

 牛听了庄之蝶这么说,心里倒是十分感动,但是,它没有打出个响鼻来,连耳朵和尾巴也没有动一动,只走得很慢,四条脚如灌了铅一般沉重。

 它听见主人和庄之蝶说话,主人说:“这牛近有些怪了,吃得不多,也下来得少,每每牵了进那城门。它就要撑了蹄子不肯走的,好像要上屠场!”

 庄之蝶说:“是有什么病了吗?不能光让它下卖钱就不顾了它病的。”主人说:“是该看看医生的。”

 牛听到这儿,眼泪倒要下来了,它确实是病了,身子乏力,不思饮食,尤其每进城,不知怎么一进城门就烦躁起来,就要想起在终南山地的日子。是啊,已经离开牛的族类很久很久了。

 它不知道它们现在做什么,那清晨起着蓝的山头上的消林和河畔的水草丛里的空气是多么新鲜啊!鸟叫得多脆!水得多清!它们不是在那里啃草,长长的舌头伸出去,那么一卷,如镰刀一样一撮草就在口里了吗?

 然后集中了站在一个漫坡上,尽情地扭动身子。比试着各自的骨架和肌,打着嚏,发着哞叫,那长长的哞声就传到远处的崖壁上,再撞回来,衡山谷都在震响了吗?于是,从一大片青草地上跑过,蚂蚱在四处飞溅,脊背上却站着一只缘嘴小鸟。

 同伙们拥开仗来它也不飞走吗?还有斜了尾巴拉下盆子大一堆粪来,那粪在地上不成形,像甩下的一把稀泥,柔和的太阳下热气在腾腾地冒,山地的主人就该骂了。

 他们还是骂难听的话吗?难听得就像他们骂自己的老婆、驾自己的儿子时那样难听吗?今每每想到这些,才知道过去的一切全不珍惜,现在知道珍信了,却已经过去了。

 它又想,当它被选中要到这个城市来,同族里的公母老幼是那样地以羡慕的眼光看它,它们围了它兜圈子撒,用软和舌头它的头,它的尾。它那时当然是得意的,直到现在,它们也不知在天繁星的夜里从田野走回栏圈的路上还在如何议论它。

 嫉妒它,在耕作或推磨的休息时间里又是怎样地想象城市的繁华美妙吧!可是,它们哪里知道它在这里的孤独,寂寞和无名状的浮躁呢?它吃的是好料,看的是新景。新的主人也不让它耕作和驮运。

 但城市的空气使它室息,这混合着烟味硫磺味脂粉味的气息,让它常常口发堵发呕,坚硬的水泥地面没有了润的新垦地的绵软,它的确脚已开始溃烂了。

 它所担心的事果然发生,力气渐消退,性格渐改变,它甚至怀疑肠胃起了变化。没有好的胃口,没有好的情绪,哪儿还有多少呢?它是恨不得每挤下成吨的来。

 甚至想象那水龙头拧开的不是水而是它的,让这个城市的人都喝了变成牛。或者至少有牛的力量,但这不可能,不但它不能改变这个城市的人、这个城市的人的气氛,环境反而使它慢慢就不是牛了!

 试想,它在这里常常想回到山地去,如果某一真的回去了,牛的族类将认不出它还是一个牛了,它也极可能不再适应山地的生活把?唉唉,想到这里,这牛后悔到这个城市来了。

 到这个城市来并不是它的荣幸和福分,而简直是一种悲惨的遭遇和残酷的惩罚了,它几次想半夜里偷偷逃离,但新主人爱它,把它挂在她屋里。它逃离不了,当然也觉得不告诉她个原委逃离去了对不起她。可惜它不会说人话,如果会说,它要说:“让我纯粹去吃草吧,去喝生水吧!

 我宁愿在山地里饿死,或者宁愿让那可怕的牛虻叮死,我不愿再在这里,这城市不是牛能呆的!所以,它一夜一夜地做梦,梦见了那高山水,梦见了黑黝的树林子,梦见了那大片的草地和新垦的泥土。

 甚至梦到它在逃离,它是在一只金钱豹来侵害城市人的时候它和金钱豹作血之搏最后双双力气全耗尽地死去,而报答了新主人和庄之蝶对它的友好之情后,灵魂欣然从这里逃离。可夜梦醒来,它只有一颗泪珠挂在眼角,默默地叹息:我是要病了。

 真的要病了!牛这么想着,就又没有了一丝儿劲,就卧下来,口边涌着白沫。舌尖上吊下诞线。庄之蝶拉它不起来,就这儿摸摸那儿揣揣,说:“牛真是有病了,今不要卖了吧,拉它去城墙啃草歇着吧!”

 刘嫂看着它,长长地叹息,就说:“庄先生你去忙吧。牛是要病了呢!等它歇一会起来,我牵它去城墙啃草去。”庄之蝶又一次拍拍它的股,才走了。

 庄之蝶又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他早早出门,为的是不愿让牛月清和柳月知道他不去出庭而又嘟囔,但毫无目的在街头走,双腿就发酸发僵。想昨晚上牛月清说过也通知了汪希眼的老婆去旁听,她的背部疮疗是好了吗?

 在法庭上没有见到他又会问些什么话呢?他点燃了一支香烟来,瞧见了已经涌集在街的斜对面的那片场子上的许多人,他们的睑和服装一眼看去便是乡下来的。有的手是拿了锯子。

 有的提一把粉墙的刷子。有的蹴在那里,面前摆着大小不一的油漆过的木牌儿,缩头弓地在那里吸烟,吐痰,小声说话。

 庄之蝶不晓得这些人一大早在这里干什么,才要走过去,三四个人却跑过来,说:“先生有什么活吗?价钱可以议的。”庄之蝶墓然明白了这是一个自发的劳务市场,急忙摆手他没有什么活儿要请他们的,竟冒出一句:“我是去找阮知非的。”

 掉了头便走,果然是往阮知非的歌舞厅方向走去。走过约一站路程,却突然奇怪自己怎么会说去找阮知非呢?这么个样儿去听歌舞,自己听不进去。又要影响了别人,还是往书店看看经营得怎样,画廊筹建得怎样吧!

 但后来又打消了念头,就往“求缺属”走去,想睡上一觉。庄之蝶就这么往“求缺屋”走来。

 路过了清虚庵山门口,一个小尼抱了笤帚在那里扫地,不觉却心动了,搭了讪道:“小师父,你这是给老爷画胡子吗?”小尼姑抬起头来,睑唰地红了。

 说:“大门口的街面,哪里能扫得干净呢?”却又回身重扫第二遍。小尼姑长得糙,但害羞和诚实的样儿使庄之蝶觉得可爱了,就说:“我随便说说,你倒认真起来了!慧明师傅在庵里吗?”

 小尼姑说:“你找她呀?她在禅房里作课的。这么早的你就来找她的!”庄之畔笑笑就走进山门,却不知慧明是在哪一个禅房里作课的。

 绕过水池,在大雄殿里瞧过没有,到圣母殿里瞧过也没有,却幽幽地听见了木鱼声。立定静听,似乎是从马凌虚墓碑亭后传来的。趋声走去,那亭后竟是一片疏竹。

 竹林之间砖铺了一条小路,路的两旁栽种下一种什么花草,通体发红,却无叶,独独开一朵如菊的花瓣。晨雾并没有消退,路面上似乎有丝丝缕缕在浮动,那无叶红花就血一样闪烁隐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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