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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让记记这现象
 “牛月清说:”要说起来,咱只能是理解钟主编。真地抖搂出去,社会上就能有几个像咱一样理解了他?他毕竟是有家室的人,说爱情,两个人过了一辈子了,都有那个痴傻儿子的,怎她能说没爱情?“唐宛儿说:哪是两码事哩!

 晚上我睡在上想,钟主编说他可怜也可怜,说不可怜也不可怜的。一头的白发,心的红花,人活得也够潇洒了,只可惜那个情人是个虚的…”牛月清说:“是个实的,她还能敢来?”

 唐宛儿说:“怎么不敢来?要是我,知道钟主编那份感情,我来抱了他的尸首好好哭一场的!”牛月清说:“你?谁能和你比?!”

 说罢了,又觉不妥,说:“我见不得说情人长情人短的,情人还不是娼妇、女?宛儿,这样的话不要再说,你给我说了还罢了,给外人说了不知又惹什么是非?!柳月!姜汤还没烧好吗?”

 唐宛儿被抢白了一番,脸面没处搁去,站起来说:“我去厨房看看。”就到厨房去。牛月清看着庄之蝶说:“那枕匣里的信你怎么处理呀?同老钟一块火化了吧!”庄之蝶说:“女的写给老钟的是六封,老钟写给女的是十四封,一共二十封,每封都差不多五至八千字。我想将来好好写一个长序,一块哪家出版社印一册书的。”

 牛月清说:“明明是你写的,倒口口声声那女的,你造个假的也自己都认假成真了!你要出版,少不得社会有流言蜚语,景雪的风波还不是教训?这会我也不与你说。老钟一死,你也是悲伤得糊涂了!”庄之蝶说:“你懂什么?”不耐烦起来。

 牛月清说:“我不懂,我什么都不懂,我也害怕你倒懂得太过分了!”唐宛儿端了姜汤过来,听见两人言语不柔和,就在卧室门口咳嗽一声,听着他们都不言语了,才走进去。遗体告别的那,庄之蝶头还是有些痛,吃了一片止痛片去了。

 送葬的人特别多,花圈从灵堂大厅里一直摆到外边的场子上。仪式完毕,送钟唯贤进火化炉,庄之蝶要亲自去,几个人把他劝住。

 有一个懂些按摩的人就在灵堂外的台阶上给他捏头。李洪文跑来说:“火化炉前排队的特别长看样子明还轮不到烧的,人家让把遗体先停放到冷库去。”

 庄之蝶说:“这怎么行?乡下死了人讲究人士为安,城里就是入炉为安。今来了这么多人,最后却火化不了,这太刺大家感情。再说你也知道你们文化厅情况、一时火化不了,后边谁来具体在这儿经管?”

 李洪文说:“我也这么想的,给人家反复说,人家就是一句话:排队去!你是名人,你能不能去说说?”这当儿,孟云房从焚尸炉那儿跑出来说:“事情好办了!”

 庄之蝶问怎么给人家说通的,孟云房说:“我进去看见那门口贴了一个红字条,上面写着优待知识分子‘,嗨,现在政府提倡尊重知识、尊重人才,这火葬场还行,也优待知识分子了!”

 李洪文说他怎么没注意那红字条儿,孟云房真是独具慧眼。三人就走去涉,说钟唯贤是高级知识分子,现在就可以提前入炉了吧?那管理员说:“知识分子?怎么证明是知识分子?”

 庄之蝶说“他是《西京杂志》的主编。”那人说“有证件吗?”庄之蝶说:“什么证件?来火葬人还把证件带上?我们做证明也不行吗?”

 李洪文就说:“这就是庄之蝶!”那人说:“庄之蝶是干啥的?中国人十一亿。我记不了那么多名字。什么单位?”李洪文说:“你连庄之蝶都不知道呀?单位是作协。”

 那人说:“做鞋的?鞋店里怕没有知识分子吧!我们这里只认高级职称证,什么教授呀。总工程师呀的。”庄之蝶说:“我做什么鞋不用管啦,这死人却有有高级职称的,记住,是编审,不是什么张婶王婶!”

 那人说:“你火倒比我大?!拿证来!”三个人都傻眼了,庄之蝶让李洪文去找厅长来,厅长来了说他是厅长,死者真的是编审,高级知识分子,只是还没有发下证来人就死了,他可以证明,并要留下名字、电话以供调查,那人就让写了证明条。写了。

 却说没有职评办的公章,如今西京就这一个火葬场,死人大多又来不及火化,有人就冒充是领导干部的,冒充知识分子的。说:“我烧这样的人多了,骗不过的,知道职怦办的公章是什么样儿!”

 没办法。李洪文和苟大海就搭了厅长的小车速去了职评办盖公章。约摸一小时后,两人高兴返来,老远处手扬了一个小红本本,说:“职称办的人一听情况,破例发了证了!”庄之蝶便过去把证件让那人看了。

 那人没有说话,就把钟唯贤的尸体推到炉前,用一个长长的铁勾扒着装进一个炉箱里。庄之蝶咬牙切齿地看着,突然把那手中的小红本本扔进了炉膛里,转身就往外走。一直走到灵堂大厅的外边,一脚踩去,发动了“木兰”跟谁也未打招呼,疯一般骑上去驶走了。

 半个月里,庄之蝶任何人也懒得去见,唐宛儿从她家几次让鸽子带了信来约他过去,他接了鸽子取下字条,并不写一个字地放鸽子又回去。在家呆着,来人又太多,每早起去门口喝了牛,就骑“木兰”去那些低洼改造区闲逛。

 他也不知道自己要来这儿干什么,整晌整晌在推土机推倒残墙断壁的轰鸣声中,看那一群上了年纪蹲在土堆上唠叨的人。

 这些人唠叨着这片低洼区的过去是怎样的有着几家院。有叫鸭子坑的,鸭子坑的女便宜,比不得接上女能歌善舞,身价昂贵。

 鸭子坑来的都是赶车的马夫、终南山下来的炭客、渭北的那些赶驴贩运火纸、瓷器和棉花、烟草的脚户,一个晚上最便宜的是管那眼儿们一碗馄饨就行了。

 可以放那么一炮,还可以整夜让她抱了脚暖。他们唠叨,哪一处原是住着一个弹棉花的,整背了弓子,用一个槌在败絮上嗡儿嗡儿地弹。

 人穷得冬天买不起个帽子,包的是他老婆的花头巾,耳朵梢子都冻干,却乐哉得很。一边打弓弦。一边双脚还按了弓弦的节拍跳动。真是破锅配了烂勺,那老婆原在关中西部源上来的戏班子里敲板儿,人称敲猪皮的,嫁了来猪皮是不敲了。

 但男人的棉花弓弦一响,她就咿咿呀呀唱《梁山伯与祝英台》:“蹴下写文章,立着狗浇墙。”

 他们唠叨,哪一处是陆家辣面店的,店很小,因出售的是纯一的耀州辣子,名气就大。陆老头是个驼背,生养的女儿却水,就被一个军官收去做了小了,这陆老头从此也阔起来。

 不卖辣子面,每清早是熬了茶蹴在巷头品麻哩,但军官的小老婆不知怎么回娘家却吊死在那院后的香椿树上,陆老头没了睑面,卖了房子搬到别处去住。这房子后来连住过三户人家,却都不出两年,老婆就上吊了,庄之蝶听了。

 也不近去问这些往事的悄悄,也不问这一片低洼地还有过什么出奇的人和出奇的事,却想,这些人怎么说起这些那么有兴趣?

 不改造这片地方的时候他们或许都在骂着不改造,现在改造开了却似乎又舍不得了的?后来就瞧见他们那里围了打麻将,一边牌,一边用手在头上拍打,在脸上拍打,叫嚷怎么啦,这么的,人老了皮肤倒娇贵,明得去买挠手了。

 庄之蝶觉得好笑,却也觉得自己身上也起来,并没有蚊子的,却得比蚊子叮着还,火辣辣地发疼,就回来了,第二天,又去街上,街上的人明显少起来,且差不多是用纱巾裹了头面,如北京城的人到了三月防风沙一样。

 立着笑看了一阵,自己却又是浑身奇了袖子,见胳膊上已起了一片一片的红疙瘩。静下来认真地看,胳膊上也就有了两个白麦麸一样的东西落着,几乎像是头屑,但那地方就痛了,只见头屑的颜色竟由白变红,由平面而立体,才看清是一种什么虫子。

 一边抓着,一边跑回家,牛月清已经在家了,于门口挡住他。要他把衣服了,只穿个衩进门,进了门又让说了衩就放到盆中去用消毒水泡,说:“你跑什么呀,你是让魔虫把你干吗?”

 庄之蝶问这是怎么回事,牛月清说:“不得了了,西京要闹灾了,不知哪儿飞来这么多怪虫子。西门北段那一片树叶也全让虫子叮成网了,虫飞得害怕死人里!

 到处都在说这不是好预兆。上海流行了甲肝,人死得一层一层的,西京怕是怪虫比甲肝还历害,要死一半人了!”

 柳月是出去买菜时,身上被叮了五处,回来换了衣服去消毒,赤身体地在卧室照着镜子徐清凉油,涂了却用手擦眼睛,清凉油就酸得双眼流泪水儿,换了衣服说:“真是这样吗?我身上被咬了五片疙瘩的。”

 庄之蝶说:“虫子也知道柳月哟!”牛月清说:“咬着你好,你图漂亮嘛,偏要穿那超短裙亮白萝卜腿嘛!”

 柳月不爱听,转身到她的卧室去了,牛月清说:“你瞧瞧,也不敢蹦一下!”庄之蝶说:“你那样说话准爱听的?”就对柳月喊道:“柳月,你用肥皂擦擦那疙瘩就不了!

 今天是几号了,让我记记这现象,西京城是有那么多神功袋魔力罩的,倒又出了这魔怪虫儿!”牛月清说:“你多会为人哟。

 你越是这样越要显派我不是人吗?”庄之蝶只是笑笑,便进了了他的书房去。到了晚上,一家人默不做声看电视,电视上出现了市卫生局长向市民讲话,说的正是有关飞虫的事,原来这是改造低洼区推倒了那些古旧房子,墙中已经饿干了的臭虫就随风飘得四处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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